虽然这回垣新因为噎住,不得不进医院,但其实,垣新对医生,怀有一种不信任感。在垣新的内心深处,那股不信任就像一团浓重的阴影,挥之不去。
原因在于,在垣新的记忆中,第一场瘟疫夺去了众多生命,包括垣新的双亲,而医生对此束手无策,甚至他们自己也难以幸免。父母的病逝,成了垣新内心深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每每触及,都会带来刻骨铭心的疼痛。
关于2019年12月第一场瘟疫爆发并迅速蔓延至垣新所在城市的情景,对垣新而言,那感觉就如同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一般,难以忘怀。
那是拂晓时分,天还灰暗得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城市的上空。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像是在黑暗中无力挣扎的眼睛。风呼呼地吹着,吹得路边的树木沙沙作响,像是下了小雨。
究竟是风带着丝丝寒意,还是我感冒了,所以冷得颤抖?垣新强撑着身体,在路边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内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皮革味,司机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车子晃晃悠悠地驶向医院。
到了医院,大厅里灯光惨白,透着一股冷寂。值班的医生见到垣新,便皱起了眉头,显得不太友好。
垣新向他描述了自己的症状。垣新的声音因为生病而变得异常微弱,几乎像是细语,每吐出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吃力,仿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医生听后,竟下了脑子有“大病”的判决,要做各种检查。他又说,那些科室的医生都还没上班,所以,请等到大白天,再来一趟。
垣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耳边只回荡着医生的话语,脑海里不断闪过那些可怕的念头,像是自己即将被夜晚吞噬,永远沉沦下去,再也无法见到光明。垣新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垣新心想:不仅有严重的疾病,还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要耽误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啊。
于是垣新灰溜溜地走出医院的大门,打算回家。风一吹,垣新打了个寒颤。
治病说不定要花很多钱,还是别再打车了吧。
虽然垣新一向乐观,但此时,那一点打车的费用,在垣新想象里,竟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明明天还没亮,路上的车辆却变多了。它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垣新徒步回家。在路上,垣新越走越感到绝望,越走越感到脚步沉重,身体的不适和内心对死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于是忍不住,在这个天蒙蒙亮的时间点,向田津发了信息,说自己去了医院,医生说有大问题。打字时,垣新突然感到更加不适了,便补上一句:
“说不定人要没了。”
发完信息后,垣新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这么早给他发信息,田津一定还在睡,根本看不到我的消息。
然而,田津竟然马上发来信息,说道:
“我立马赶过去,在你家楼下门口等你。”
田津之所以要自己赶来,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垣新不便叫醒父母,无人相助。垣新心想,明明是黎明时分,田津却看到了信息,难道这家伙通宵未眠吗?
这条消息就像黑暗中照进的一丝曙光,垣新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
果然,垣新刚踏入自家楼下的人行道,便瞥见了路边静静停放的田津的车。抬头望向楼下门口,只见田津一脸焦急,不停地在原地踱步,脸上写满了深深的担忧。他双手不自觉地时而握紧,时而松开。他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紧张与不安。看见垣新缓缓走近,田津连忙快步迎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你没事吧?”
“有事。我很不舒服。”
垣新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落的树叶。此刻,垣新正被痛苦与疲惫折磨着,脸色苍白。然而,看到田津如此迅速赶到,垣新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感动。
“没搭车吗?走路去,走路回?”
“有搭车,搭车去的。只是回来的时候,是走路。”垣新低下头,不敢看田津的眼睛。垣新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傻。
“身体都不舒服了,怎么还可以走那么长的路!”田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心里想着垣新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病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医生说是大病。再不省省,到时候连病都看不起了。”垣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绝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休听那个医生胡说,既然还能走动,就不是大病。我带你去一个修女那儿,她准会给你正确的诊断。”
田津一向可靠,所以垣新放下心来,但心里不免狐疑。虽然垣新信奉至高存在,但大医院的大夫难道没有修女靠谱?田津无疑是值得信任的,但大医院的医生又怎么会出错呢?
田津心急如焚,紧紧牵起垣新的手,想要尽快上车。
田津的手心有好多汗水……田津竟然牵了我的手。除了爸妈,还没谁牵过我的手。牵我的手也太奇怪了!
但田津心里只想着要尽快带垣新去看病,顾不得那么多。
若是平时,垣新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挣脱田津的手,然而此刻,垣新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倍感虚弱,只能任由田津牵引着前行。
垣新心中本就怀揣着不安,所以当田津用力牵起垣新的手时,这份突如其来的接触虽让垣新稍感不自在,带来了一丝尴尬,但与此同时,一股暖流在垣新的心间悄然升起。
他们快步奔向汽车,随后汽车便疾驰在这座小城的海滨大道上。本来很小的城市、很短的路,如今在田津眼里,却显得巨大、漫长。田津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尽管田津内心认为垣新的病情并不严重,但他仍然焦急万分,心里不停地默默祈祷,期盼着能尽快抵达诊所。
天边鲜红的朝霞,因为和血一般无二,所以垣新见了,感到极不吉利,不禁从美丽的云霞上移开视线。
垣新脸上总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车在红灯前停下,于是田津瞥了一眼垣新,问道:
“你量过体温没有?”
“我去医院之前,给自己量过。”垣新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眼睛半睁半闭,靠在座椅上,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发烧了吗?”
“没有。”
“根据我的经验来看,现在没有发烧,也不代表接下来就不会发烧。”田津皱着眉头说道,他的眼神里带着担忧,心里想着垣新的病情可能比想象的要复杂。
“是啊,最初还没这么难受。”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好痛、好困、好冷……”垣新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心中希望田津能做点什么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又觉得自己这样很麻烦田津,有些过意不去。
田津闻言,想要给垣新披上一件衣服,然而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只有薄薄的一件短袖。他的心中满是懊恼,责怪自己出门的时候怎么不多穿一件,责怪自己怎么没在车里放一件衣服。
于是田津尽量把汽车的空调调高,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温度显示,希望温度能快点升上去,让垣新感觉暖和一点。
垣新闭目养神,恍惚间,到了目的地。
不是教堂,更不是修道院,而是一所位于狭窄小巷深处的诊所,外观显得颇为阴暗且略带破旧之感。斑驳的墙面与略显陈旧的招牌,在微弱的路灯映照下,更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息。由于地理位置偏僻,加之周围环境幽暗,使得这所诊所显得格外不起眼。
招牌上写着诊所主人的名字。是个男人的名字。
垣新和田津走进门去,首先闻到的是药房传来的浓浓的药味,那药味刺鼻得让垣新皱了皱眉头,觉得这里就像一个神秘的药罐子。再往里面走,能闻到一股茶的香味,这股香味稍微冲淡了一些药味带来的压抑感。明明是大清早,却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客厅里饮茶。男人的神情显得严肃,不知道是主人,还是客人。而女人则身着一袭黑衣(black garments),显然是一名修女,一眼便能看出。
男人见有患者来看病,便起身走了。
修女给垣新量体温,看了看垣新的喉咙。
“把症状告诉修女吧。”田津对垣新轻声说道,仿佛怕吓着一只猫。
垣新说起话来气若游丝,但修女还是听清了。
垣新出现了以下症状:身体各处持续性的疼痛、呼吸困难、极度虚弱或疲劳、发热、食欲不振、头晕、头痛、皮肤苍白……垣新觉得自己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船,随时可能沉没。
量出体温后,修女看了一眼,便拿给垣新自己看了。是高烧。垣新顿时更加不安了。
修女在准备开具药方之前,先从抽屉中取出了一贴退热贴。田津眼疾手快,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将退热贴从修女手中接过,动作轻柔而急切地想要为垣新贴上。
“不,让我自己来——”
垣新如此说道,但只是半推半就。垣新心里既想保持一点自己的独立性,又有点想享受田津的照顾,所以田津还是成功给垣新贴上了。垣新以往贴退热贴时,要么是自己动手,要么是家人帮忙,而这次却是由田津来照料,这让垣新感到格外新鲜,心中又对田津的举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垣新从修女那里拿到了一包药,那药包在他的手里,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迫不及待地撕开药包。
药下肚的那一刻,身体好像真的好了一些。就在这时,却听到修女说:
“你们快走。我要关门了。”
修女表情严肃。
田津急忙问道:
“您要离开了吗?为了任务?”
“是的。”修女的眼神坚定地看向诊所的外面。
垣新的眼中充满了疑惑,不明白为何修女会出现在诊所中为病人诊治,同时也不清楚是什么紧急的任务让她如此匆忙地想要离去。
于是田津送垣新回家。
此时朝霞的色彩已经消失,就像火苗被吹灭了一样。
路上,正当垣新看着窗外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铃声在安静的车里显得格外刺耳。垣新的心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颤抖着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是爸爸的时候,他的手像被冻住了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垣新挂了电话,脸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田津关切地问道:
“是谁?这么早给你打电话。”
“是我爸。他和我妈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