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的对话,你都听到了?”水祈问道。
啊,惠理听了那些对话,会怎么想呢?
其实,单是看垣新的表情,就可以全知道了。
垣新带着恐惧的表情,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是因为脚抖,还是因为脚滑,她摔了下去。水祈没来得及抓住她,看着她摔倒了。水祈的心猛地一揪,仿佛摔下去的是自己一样。于是,水祈马上上前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拉起来,心里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慌忙挣脱了想拉起她的水祈的手。
恐惧与因摔疼了而产生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脸难看极了。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难看,她本是个就算看书看到泣下如雨时,也能用“梨花带雨”形容的美人。
水祈看着她,心里一凉。周围的光线仿佛都变得冰冷起来。
我真的被当做恶人了。
我被世人抛弃了。
虽然我曾经发过誓,为了至高存在,我甚至可以牺牲自己。和牺牲自己相比,被世人抛弃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我的付出和牺牲没有回报,就算我被误解(把我当做“恶人”,不是误解)或抛弃,就算我又孤独又无助,也无所谓。
她此刻害怕得不敢碰水祈,仿佛碰到了水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她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
眼前这个我一直崇拜的相处甚久的修女,变得极为陌生,和平时判若两人。垣新看着水祈,就像在打量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
眼前这个喜欢我的少女,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表情,那表情里,满是畏惧。那不是敬畏,而是像……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惊惧。她不希望垣新害怕她,但现实却让她感到无力。
“呵呵,你在害怕什么?”水祈满脸悲伤,却勉强做出笑容,于是脸上的表情也难看极了。
“我……我……我只是……”
垣新的嘴唇在颤抖。
“对不起。”水祈只好道歉。用道歉代替道别,离开了垣新身边。
垣新一定已经和其他人一样了。一切已成定局,我无能为力。
我呆在她面前,只会让她恐惧万分。
就算我不想承认我是个恶人,可事实就是事实——我确实变成了一个恶人,尽管我还会祝福,尽管我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现实会从我无意中注视的每一个角落、无数个角落,默默告诉我我的转变。
水祈惨笑着。难道在杀人的途中停下来不杀人,就不是恶人吗?这种想法真是可笑。从拿出刀的那一刻起,甚至在那一刻之前,从我产生恶人的想法开始,我就是个恶人了。我作为善人真是令人发笑。我作为恶人也令人哑然失笑。这种中途半端的恶人、恶行,还不如彻头彻尾的極悪之人、滔天罪行。
凄惨的笑声从她的唇间漏了出来,就像院里的池水一般,让人感到凉意。
镜头转向垣新。
垣新惊魂未定。
她仿佛现在才喘过气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而她还在风雨的余威中瑟瑟发抖。她脑海里像是有一团乱麻。
可是,爷爷的吩咐却像幽灵一般,强行从那团乱麻中钻了出来。
“叫她禁止其他人出去”
“叫她允许你的水姐姐出去”
前者且不提,后者怎么可能做到!
院长情愿一死,也不愿意放水姐姐出去。这一点,垣新通过刚才发生的事,已经充分了解到了。
而且,水姐姐似乎变了个人……
虽然刚才她的外貌、语气、脚步声、走路时的姿态、离开时的背影……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两样。
但她绝不是往日的水姐姐。
绝不是,我敢肯定。
她有一种气质。仿佛再一次到山脚来面对不得不反复推上山顶的巨石的西西弗斯(Sisyphus),仿佛被围困的野兽在垂死挣扎,仿佛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将军,仿佛……死神一般。
院长面对那样的水姐姐而没有害怕,甚至跟往常一样高傲,或者说,和平时一样固执,简直太勇敢了。
垣新抹了抹汗水。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水,那汗水顺着肌肤滑落,滴在地上。每一滴汗水的滑落,都像是她内心的恐惧在一点点地泄漏。她逐渐恢复了清醒,思维也重新变得清晰有序。
她能够正确思考了。
垣新感到,她挣脱修女的手时,修女彻底绝望了。
被“敌人”,被院长当成恶人,她没有彻底绝望。
被几乎是“最亲近”的人,我,当成恶人,才是她彻底绝望的主要原因。
我斩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就像一个刽子手。
我就是导致她彻底改变的罪人。
她遇到的情况,就像腹背受敌,就像四面楚歌。
在对她的包围中,她身上,她心里,有几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暗淡了,湮灭了。
是的。垣新能感受到。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亲手将美好的东西一点点地摧毁。
就像在阳光中纷飞的微塵,本属于硕大无朋的东西,如今却无依无靠,但依然熠熠生辉。
可现在全都变得看不见了。用眼睛看不到,用手抓不住,用皮肤感受不出。
明明这几粒微塵,只是稍稍离开了阳光。
就仿佛变得不属于这个世界。
垣新问自己:
她失去的是什么?她丧失的是什么?她丢失了什么?
我的信任?自信心?我的尊重?自尊心?我的支持?自我认同?内心的安宁?……
或者应该说:
她舍弃了什么?
这就像双关语“亡”。
失去就是死亡。
她死了。往日的她死了。
她依然是个善人,是个至善之人。但绝不是和以前一样的一个善人。
我可以救她。
但我害怕了。
她就像在水火之中。
我本可以救她于水火,可是,我害怕那让人窒息的冰冷的水,那水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想要将我拖入深渊;我害怕那让人灼痛的炽烈的火,那火像是一条凶猛的火蛇,想要将我吞噬。
而她身处其中,挣扎、痛苦……备受煎熬。
那惨烈的景象,那惨烈的战斗……惨不忍睹。
我只能移开目光。
我害怕了。
能惨烈就义的,只有像水姐姐这样拥有高洁的灵魂的修女,这样的至善之人。
但是,哪怕是她,也纠结,也痛苦。
我害怕了。
因为我不是至善之人。
不,应该说:
所以我不是至善之人。
如果我能成为至善之人的话……
垣新在院长办公室的门外,一心思考着这个“如果”。她憧憬着,但她又怀疑自己。
一个修女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进了院长办公室。
“什么事?”院长问道。
“是infirmarian派我过来禀报的!有好几个修女和寄读生似乎感冒了。人太多,以至于医务室的床位都占满了。Infirmarian请求您……”
垣新咳嗽了一声。
怎么回事?我病了?我也感冒了?什么病?流感?着凉了?谁传染给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