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这是一场梦。
一场属于垣新的、却是关于惠理的梦。
是垣新根据田津和修女的讲述,构建起来的梦。
虽然这场梦持久,虽然这场梦栩栩如生,虽然这场梦有时候恐怖,有时候甜蜜……
但是,这场梦却是模糊,却是混乱,甚至荒诞的。
这是一场虚幻的梦。
所以,明明,如果垣新见到了自己的祖父本人,是决不会离开他的。
我们提到过,虽然垣新给祖父扫墓时从未哭过,然而,在祖父的葬礼上垣新却泣不成声。可垣新之所以没有想过要复活祖父,完全只是因为,虽然复活死于瘟疫的人已经是违背自然之理了,但至少死于“那种瘟疫”这件事本身就是违背自然之理的,所以垣新认为,复活死于瘟疫的人也算为自然之理而矫正现实;而复活祖父则是完全违背自然之理的,既然祖父是自然死。
可是,在这场梦里,虽然无论主角做任何事,都完全是垣新本人的风格,可垣新却自认为是惠理;见到的祖父,也不是垣新的祖父,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者。垣新没有见过惠理的祖父,所以这个祖父,只是由垣新见过的一些老者的体型、面孔,随机组合而成的。
笛卡尔在第一个沉思(庞景仁翻译)里曾经说过:“至少必须承认出现在我们的梦里的那些东西就像图书一样,它们只有摹仿某种真实的东西才能做成”
所以,垣新离开了祖父,独自移居到了省会。这是现实中惠理所做过的,但绝不会是垣新会做的,如果那是真实的久未谋面的祖父!垣新宁可和祖父死在一起,死在这样一座小城里,也不愿意离开祖父,更何况,让祖父呆在小城里,与让他等死有什么区别!
惠理拗不过祖父。而垣新就模仿惠理,从小城搬到了省会。
但是,除了这样的关键情节是必须遵守田津和修女的讲述的以外,其他情节,垣新都可以自由发挥。
说到底,正如开篇所说,这是属于垣新的梦。
这是只属于垣新的梦。
所以,离开虚假的祖父,垣新不仅没有感到难受,没有感到悲伤,甚至兴奋极了。
为什么?
因为垣新有一种预感:在省会这里,她即将与所爱的人相遇。
她想,她甚至知道这个所爱之人的外貌、身高、脾气……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甚至是从小就认识的老朋友!但垣新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正如前文所说,这场梦——或者说所有梦——是模糊的,至少在醒来之后会这么感觉。
垣新期待极了。激动极了。
所以,一搬完家,她就满城跑,满城找,不为什么,只为了命中注定的邂逅。
这座城市太大了。
地铁连接着好几十个地方,如果不是上百个地方的话。巴士更是不计其数,只是因为瘟疫肆虐,巴士的司机们绝大多数都去世了。街上没有多少车。
所以,交通工具的选择,十分受限。垣新不用苦恼,就轻易决定了该乘坐什么。
问题在于在哪一站下。
垣新这回确实苦恼了一会儿。
但她很快就想开了。
既然是命中注定要邂逅的,那么,一定急不来,而且,即使我去到天涯海角,他也会与我邂逅。他会像我一样,四处苦苦寻找似的,将我找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垣新笑着,满面春风,仿佛不是命运操控她,而是她操控命运。
现在只需要尽情地玩,不要为任何事,为任何人忧虑。
去博物馆看看吧。
小城市里没有博物馆。
她确实去了博物馆。
没有预约,可是她仍旧进去了。因为瘟疫死了太多人,预约已经不再具有意义了。
所有现实,都在提醒着我,瘟疫十分严重。
空荡荡的博物馆,寂静无声的博物馆。之所以阒无一人,不是因为人们有道德,而是因为死亡。横死。所有展品都像人类仅存的遗迹一样陈列着,供人类的幸存者玩赏。
真是奢侈的享受。
垣新逛博物馆逛到了闭馆时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博物馆。
在外面吃了饭,垣新一看手机,时间还早,便四处游逛,只为欣赏夜色。
可是夜色却十分凄凉。
即便是省会,大多数店铺也关了。写字楼的灯光也稀稀疏疏。
她想,夜色很浓。
她又想,夜色很浓是什么意思?是夜晚的景色很黑的意思?是夜很深的意思?
但是,这些解释都和“浓”字有区别。
“浓”字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和“稠”字差不多。
这空气,仿佛变得很稠,就像浓烟,就像浓咖啡,就像浓汤药。
不,既然是空气,应该说变得非常稀薄才对,才合理,就像高原反应。
总之,垣新难受了起来。这是肉体上的煎熬。为什么这种幻觉会导致身体上的痛苦?
看着眼前这样冷清萧条的景象,垣新精神恍惚,仿佛在做梦(的确在做梦)。
突然,垣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恐慌了起来。
夜深了,一天都快结束了,可我仍未见到我「運命の人」!
天哪,他在哪里!
于是垣新奔跑了起来。
他在哪里?
地铁已经快要停止运行了。
哪里人多,就去哪里吧!人多的地方,他出现的概率越大!
于是她马上坐到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
最繁华的地方,如今也显得像郊外一样荒凉。
她一出地铁站,便又奔跑起来。
这个人不是!这个人不是!这个人也不是!
她跑过了眼睛捕捉到的任何一个人身边,每次都瞥一眼那个人。
不是。不是。不是!
都不是!
可恶!
终于,她跑累了。走起路来有气无力。
她喘着气,心想,唉,还是回家吧。
她走到地铁站才发现,地铁已经停止运行了!
太晚了。可恶。我早该料到的。
这下该怎么办呀!路上的的士也没几辆。怎么回去呢?
她像累垮了似的,双肩下垂,走出了地铁站,没精打采地走在马路边的人行道。
怎么办呢?算了,豁出去了。她走到大道边,伸出手来,向路过的车辆招手,希望有人能载她一程,送她回家。
其实,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岂敢这么做?
整座城市无论哪里都人烟稀少,她的住处也是。让一辆陌生人的车,半夜把她这样花样年华、楚楚动人的女——是女人,还是女孩呢?她的相貌说成熟却不成熟,说青涩也不青涩——送到住处,哪个女孩敢呢?恐怕女人也不敢。
但她仍然下意识地把自己当作坚不可摧的男人,谁也不会打自己的主意。尽管在梦里,她已经经历了好多年,岁月就在弹指一挥间流逝了。
可是,等呀等,等了很久,也没有车辆停下来。车辆靠近又离去,先是给予希望,又摧毁希望。
垣新不耐烦了。
突然她感到有人把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啊!”
垣新被吓得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