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后头也已经凋零,怕是早已没有了活人。矮房的烟囱全都被积雪堵死,有些的屋顶都已经被压垮。一些街上的尸体还泛着两眼猩红,他们死状惨烈,连身体都已经扭曲。一场红眼瘟疫的爆发摧毁了那儿最后的希望,那之后城墙就已丧失意义。费尔明娜为那些人献上悼词,她为他们合上眼,直至几只瘦骨淋漓的野狗打乱了祷告。它们想要夺走那些尸体,那是它们在那座城里为数不多能吃到的。它们饿坏了,可又出不去。通往城外的大门,被五十只活尸把守,它们装备精良,连弩炮都备有。野狗到了那儿就会被射杀,或者说任何生命都会。
费尔明娜没有把尸体交给野狗,她不忍心那么做,也不愿意那么做。红眼的瘟疫来充满未知,连魔法学院的大法师都无能幸免。所以费尔明娜宁可烧了它们,也不能放任不管。她也知,那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她依会那么做即使那只是最卑微的贡献。野狗哪儿在乎那些,它们只是饿了,想要吃的。它们朝着费尔明娜扑去,嘴巴都还张着呢,就被阿尔博特批成了两半。它们躺在地上,血溜得很慢,像是被那冬天冻住了一样。费尔明娜没多说什么,只是苦笑,然后继续祷告。
那儿的街道发生过暴乱,虽然那地儿小得很,连个村子都很难说得上。但那儿的确发生过暴乱,被吊死的士兵与平民挂在广场上。他们都双眼猩红,显然是染了病。广场旁的房子还有被烧焦的痕迹,那里偶尔还看得见几具冻僵的尸体。是暴乱毁了那儿,阿尔博特知道。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没有多做停留,那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变黑了,要知道冬天夜总是整晚整晚的,它来得很快却总不愿走。阿尔博特没少在夜里清缴活尸,收尸人的工作向来不受时间影响。可唯独那一次在夜里工作却给了他莫大的恐慌。或许是厌倦了黑夜,又或许是将军的名声。要知道,征战各地的传奇将军只是名头都足以令人惊叹,更何况一位伟大的历史人物。
然而,当他们找到将军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们找了近乎一宿,城墙,广场,驻军处,征兵所,就连食堂与寝室他们都找了。唯独找不到将军,他们像是迷路般在墙内寻觅,最后因为终于无法抵抗的疲惫而缓缓睡去。那时候天都要亮了,他们在镇子上落脚,在一处房屋内入眠。他们什么都没吃,连水都没喝上几口。他们已经太累了,累得连说话都已经变得困难。他们依偎着睡去,很快又被吵醒。那是一声号角声,像是为了战场而准备。阿尔博特拖着身子朝窗外看去,那是将军。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连双眼都萎缩了。他穿着铠甲,还背着巨剑,他双腿踩着雪像是不知厌倦。一队活尸跟着他,他们各个骑士打扮,装备精良,却死气沉沉。他已经在雪中行军了三天三夜,可能更久,阿尔博特也不清楚多久。费尔明娜加入阿尔博特时,将军正走过广场,他的身体因衰老而臃肿,又因腐败而溃烂。副官挥舞旗帜,骑士们便举剑挥舞。“红眼病。”费尔明娜低声说着。“那些骑士都得了红眼病。”
将军没有在广场待上太久,城墙太大了,侦查很是费时。他每日重复着一样的循环,他找不存在的入侵者,找死去的反叛者,找贪恋宝物的小偷。他早就忘了那么做是为了什么,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什么而来。他就像是被困在了囚笼里,困在了每日循环之中。将军从前最爱每天午后城墙上的巡查,在那儿他眺望远方,看着不一样的风景,他觉得意识都可以飞起来。他一直爱那里,直到有一天他的眼睛坏了,他刚从床上起来就看见了一片漆黑,然后就没有了。他的双腿还在走动,身体也随之而动,可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连巡查都做不到了。他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无聊了,彻头彻尾的无聊。他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盔甲声,还能听见那只讨厌的秃鹰,他听得见雨水,听得见风雪。但他还是无聊,无聊到家了。他向往远方,却永远去不了远方,他本是个将军,现在却像个乌龟。他已经永远不可能离开城墙了,永远不可能了。他是城墙的一部分,是囚笼的一部分,他已经成为了永恒,成为传奇,成为了那位被困住的将军。
将军离开之后,阿尔博特又睡了回去。他劝费尔明娜也乘机睡会儿,说明天这时候将军还会来。她问他为什么,阿尔博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活尸行动大多都有迹可循,但会在第二天一样的时间回到同一处场所的事情,费尔明娜也闻所未闻。连从阿尔博特那儿也是第一次听说,她无法入眠,因为那无穷无尽的求知欲反复瘙痒着她的眼眶。她感觉蚂蚁爬过,觉得紧张,甚至兴奋。她必须知道那是为什么,就像她必须向蛇人老妪刨根问底一样,她必须知道,必须,必须知道。她弄醒了阿尔博特,其实他早有预料。他埋怨自己多嘴,说那是一个假设,他也确定但是他已经太累了。费尔明娜不信那是一个假设,他说阿尔博特的预感总是带着理由,说他几乎不胡说,也很少胡乱下判断。她说他是个谨慎的人,比她自己要谨慎得多。阿尔博特揉了揉双眼,他已经很困了,但他还是得说。他说,他见过一个活尸,那是个聪明人,死前一直行商,赚了好一笔。有一次他把钱亏光了,不久后就疯了。后来的日子他每天都走那条让他失望的路,走了又去,去了又来。阿尔博特说那人有一天死了,应该是饿死的,毕竟没有人知道他平时靠吃什么度日。那人没有钱,更不愿接受施舍。饿死了很正常。起初人们也没有发现,本就骨瘦如柴的达米安看上去就像个活尸。可后来,当一个远道而来的商人试着与他说话时,人们才发现他已经变成了活尸。他还补充,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愿意相信。费尔明娜半天没想出问题,等她终于开口了,她已经听到了阿尔博特的鼾声。她为他盖上被子,也试着睡了一会儿。可她根本数不着。
清晨刚来,阿尔博特就已经做足了准备。他与费尔明娜守在屋子里,盯着窗子,一直等到号角声吹响才终于现身。他们暗杀了队伍最后的骑士,可只是那样就引来了注意。清晨的阳光泻在昨日的积雪,古城墙迎来了它难得的一个晴天。阿尔博特的手被划破了,一丝献血滴在了雪上熠熠生辉。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他举剑向一个骑士砍去。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被批开了脑袋。将军指挥骑士向阿尔博特靠拢,但它们还没出手就被费尔明娜的奇迹烧成了焦炭。很快,一只箭射向了费尔明娜,尔后飞来的火球也朝她而去。可那些都没有命中,因为活尸太蠢了。唯独那蓝色魔法汇聚成光刺穿了她的小腿。她摔在了地上,失去双眼在那一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必须站起来,她告诉自己,她用法杖杵着地面,又用身体拖着双脚。阿尔博特也想帮她,但骑士们已经将他围住。那是阿尔博特一生中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可却没感到哪怕一丝恐惧。城墙上的活尸还在追击费尔明娜,但他们太蠢了,什么都打不到。魔法源自将军,他看不见,没了声响自然就没了对策。他站在广场中央,能指挥的骑士已是他最后的部队。其余人都逃了,或者死了,再坚固的战团到了危急时刻也会作鸟兽散。费尔明娜成功撤到了房子后面,弓箭与火球还没有停,但这么冷的天想要点燃房子,多少也要费点功夫。阿尔博特杀死了一个骑士,击倒了一个骑士,最后被一个骑士砍中。血从他的手臂流出,麻痹感已经顺着那儿直通脑门,他趔趄两步,还没站直又被后头的骑士追击。费尔明娜挥舞法杖试图攻击将军,她呼唤落雷,顺地面炸开。可那远远不够。所有活尸齐刷刷向费尔明娜看去,火焰,魔法,箭矢,批砍。他们无所不能其极的朝她攻去,直到阿尔博特趁此机会,冲向了无人保护的将军。
这一次,将军举起的巨剑。多年的腐朽,已经连声带都腐化了。它嘶吼着,咆哮着,组织着语言却根本不是语言。他扛起巨剑向阿尔博特砍去,沉重的武器,让地面都为之震颤。他砍空了,但却让地面为他开了个口。它劈开了雪,劈开了石板,劈开了下面的泥土。他用干瘪的眼睛寻找阿尔博特,他找不到他在哪儿,怎么也找不到。他都后背被一剑刺中,他顺势挥剑向后背砍去。这一次他又挥空了,被惹恼的将军,将地面踩碎,他旋转起了大剑,创造出旋风。那是他一直以来应以为傲的风暴,他怒吼,像是在高喊生前的名号与荣耀。阿尔博特自然没有进攻,他等待着风暴结束,直至那大剑的剑锋都缠上了风暴。将军像是多年以前面对巨龙时般矗立,他仰着脑袋,用撕裂到令人不适的声音说。“再来。”
阿尔博特走过,被敲碎的木板,稀碎的冰雪让他脚步终于有迹可循。风暴掠过石板,随即是巨剑的批砍。他艰难躲过,但额头还是挂了彩。鲜血又一次滴在了雪上,这一次它已经被泥土染黑,看上去恶心坏了。阿尔博特脚步又一次消失了,这让将军再度挥舞起了大剑。风暴之中,将军听见了脚步,那是阿尔博特的毫无疑问。在失明多年的日子里,他已经能够从脚步分辨出每一位骑士。他自信地朝哪儿挥砍,可等待他的却是另一记批砍。那批砍附加了神圣,一击就足以让任何活尸彻底死去。但将军依旧站着,他知道骑士们已经都走了,空荡荡广场只剩下了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的脚步。他们驻足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那干瘪的双眼。将军丢了大剑,弃了盔甲,在永远闭上双眼之前,他依旧站着。
费尔明娜脱下戒指,那是写过三百封信的老妇人的遗物。喵咪形状的戒指,能够最大限度的抹去声响。喵在夜里的行动总是安静到吓人,那是捕猎者天然的姿态。它本属于一个侠盗,在其被处死前,交给了一位他最信赖的朋友。回忆起战斗阿尔博特还是觉得凶险,他的手臂已经快要没有了知觉,血留了一地,连挥砍都困难无比。最终杀死将军的是费尔明娜,银猫戒指本就是一对,在最后,当阿尔博特选择脱掉戒指引诱将军放弃风暴时。胜负就已经注定。费尔明娜用死去骑士的剑,杀死了将军,但那并不值得庆祝。若是说将军的双眼并未失明,就算是活尸,怕是他们也难以取胜。阿尔博特后来捡走了将军的巨剑,承重的巨剑依旧与百年前无异,从锐利的剑锋就看得出拥有者对齐的喜爱与保养。
令人可惜,阿尔博特与费尔明娜所寻找的宝物并不在将军身上。就连那号角也不过是最为普通的号角而已。心灰意冷,阿尔博特看着地图,寻找离开的路。他已经受够了冰雪与寒冷的冬天,北方太冷了,夜晚也太长了。像古城墙这样的地方本就该教王国或者教会清缴,只是到了这个年头它们都自顾不暇,何谈清理活尸。他翻看地图,寻找道路。也是那时一声呼喊打断了阿尔博特的思绪。费尔明娜从最先死去的骑士身上找到了一封还未开封的信,那是将军生前最后的一封,它写于暴乱之前的夜晚,内容详细描述了城中的瘟疫与可能到来的暴乱。信是一封求援信,其中大量近乎绝望的笔触,让人不寒而栗。将军似乎对其被抛弃一无所知,活在城墙里面的他已经对世事产生了误会,固执而又天真的他至死都认为王国不会抛弃如此重要的城墙与坚守此地的他们。他是个愚人,毫无疑问,不善权数的他终究也只落得了个愚忠。当然将军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那封信赶在寄出之前,暴乱就已经发生。为了镇压暴乱,城中所有骑士都染上了红眼病。唯一令人欣慰的便是那些忠诚的骑士,即使到了最后依旧追随于将军身边。当然,若是那信也就到此为止,对于阿尔博特而言也不过个悲伤到家了的故事。但那封信中,将军明确写下了自己的失责,以及对于那宝物最后的处理。他几乎肯定了自己的死亡,并为其安排了后事。他写到,他将宝物埋在了自己的墓地之下,若是后来者或者骑士团成员有幸将他斩杀,他恳求他们将他的遗体埋在军营后的墓地之中与他所有死的战友一同,继续守护这座城墙,和后来到来的战团。显然,在将军一生最后的一场战役中,他把一切都猜错了。所有人都死了,连同他自己。那时,阿尔博特看向城墙内唯一的高坡,那天晚上他没有去过哪里,但现在,他们所追寻的一定在那里。没有什么地方比那儿更适合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