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回到三桅帆船时,老妪已无去无踪。那些桌子,书架,没有衣服的衣柜,依旧留有生活的痕迹像是几个小时还在被使用。阿尔博特顺台阶上到夹板,那儿早已成了植物的国度,多年以后也将会是那样。他走过夹板,来到船尾,在那儿有个油灯,像是为了在远扬时点燃,以此在夜间证明存在所用。那油灯斑驳锈迹,多年未用。在船尾,阿尔博特靠上了围栏,他看向远方,湿地一眼望不到头,就算站在高处也很难一探究竟。他刚刚得到线索,线索就断了,好似命运与他开起了玩笑。费尔明娜的声响她还能听见,她还找着船舱试着找出个什么东西让她知道蛇人究竟去了哪儿。噪声惹得阿尔博特些许厌烦,尤其是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当太阳直直洒下,卷起炎热的风时,他已经快要热疯了。他眯着眼,看着那油灯,挫败感涌上心头。他想要砸了它,毫无逻辑地想要砸了它。他举起了油灯瞄准了远方,在一个抛物线后,它碎了。它砸在了树上,落在了地上,除了底座与万千碎片之外,什么都没剩下。费尔明娜听见了声响就跑上了夹板,她还在喘气,还没来得及休息就问阿尔博特发生了什么。阿尔博特说先说他找到了老妪,又改口说他找到了道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怎么去几摩尔了,他已经明白了怎么停下风暴。他说他找到了一条鲜有人知的路,他寻得了一次指示,他领悟了古龙的想法,领悟了造物主的想法。是刚刚那个响动给的他灵感,他已经明白了,现在就要动身,一个月就能到。费尔明娜说他在胡说,他被热昏头了,该死的天气,让人连思考都无法思考。他一定是中暑了,是累坏了,她要他休息一下。阿尔博特却说他不需要休息,他好得很,甚至比任何时候都好。他不需要老妪,不需要指引,甚至不需要多少武器装备。他只要选一个目标,然后前往问题就会解决。他说他不喝水,暂时不喝,因为炎热的天气正在给他灵感。他正在感谢炎热的天气,感谢太阳,感谢那位还活着的骑士。他需要感谢的太多了,以至于说在感谢一切之前,他先是感谢了费尔明娜。他越说越起劲,等到他回过神来,费尔明娜已经早回到了船舱,继续寻找那老妪留下的踪迹。
那天下午,当他们离开那三桅帆船时,费尔明娜与阿尔博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们都带着失望离开船体,都带着郁闷淌过沼泽。那地儿又湿又热,只有气息在那儿的蓝露可以勉强忍受。他们在夜晚回到奥利维尔,在酒馆,在喧闹,在气泡与麦芽味中,一团异样的火焰引起了费尔明娜的注意。那火焰不是人类,不是活尸,也不是蛇人,是一团未知的火焰。它比其余一切都烧得旺盛,比其余一切都要更加明亮。她劝阿尔博特观察那人,劝他仔细看看那人的样貌与体态。而阿尔博特只是放下手中了酒,瞥了一眼就说,那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而已。他的谈吐都不错,看上去家境优渥。阿尔博特对他提不起兴趣,他继续喝着酒,直到他发现费尔明娜已经离他而去。他昨天就联系了工匠,今天又联系了商人,明天就要去联系魔法师。他到了奥利维尔就没有过消停,他从一个人问到另一个,从居民打听到贵族,一个信息收到了,很快就被另一个信息否定。在某个瞬间连他自己都没了底,可他还是会问,因为他至始至终都不相信蛇人,尤其是那个蛇人老妪。他抛给酒保两个金币,喝下最后一口酒就朝费尔明娜走去。
他还在赌气,那是当然的,他们的固执已经浪费了一个下午,现在说什么都让他生气。可他也明白,费尔明娜的眼睛看得见他所看不见的。她肯定看见了什么,从那个少年的身体里看见了什么,如果不是那样她不会问的。她一直都只对感兴趣的事情发表看点,一直都只对感兴趣的事情做出评价。她偏执又博爱,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教士。她就应该做一个牧师,天生就该为了做牧师而活。她在青年边上,在人群之中,她偶尔微笑,偶尔说话,她在找机会问青年问题。可没有人给她机会,大家都好奇费尔明娜,都问她眼睛,问她从哪儿来。问她去哪儿,干什么工作。费尔明娜有时含糊其辞,有时又认真回答。她一直看向青年,一直微笑。阿尔博特赶在一个酒鬼离开之前加入,他引导话题,便宜视线。他谈及冒险,说起了将军,他甚至悄悄吐露了那块石雕,而青年呢?他盯着阿尔博特看,观察着他,打量着他,直到阿尔博特在问清了所有酒鬼的名字之后,他投向他。他问,“就差你了,是不是该介绍一下了?”
青年回答。“维克。”
阿尔博特知道那就是他的名字,毫无疑问。酒馆的人都喜欢用假名,阿尔博特与费尔明娜也不例外,他们用想不到的名字收集情报,再用另外一个名字贩卖情报。在世上寻仇的,牟利的,坏人好事的事儿太多了。一个假名字不值钱,但一次错情报可能就要了命。诚实是一种错误,尤其是在酒馆这种地方,眼睛,喝醉的眼睛,面容,欢笑的面容。他们在暗中观察,在明处欺骗,一切都在某种计划之中,一切又都在计划之外。可那天晚上他没有骗人,他告诉酒鬼们他叫阿尔博特,他告诉他们他从哪儿来,他甚至说了自己是个不光彩的收尸人。他说得起劲,有人甚至为他欢呼。他们想要为阿尔博特加冕,为他送上今晚最醉的皇冠,他们都说阿尔博特是讲故事的好手。就连费尔明娜的故事都说得绘声绘色。他们才不相信阿尔博特的经历,甚至连那块石雕存不存在都相信。但阿尔伯特本就不是说给他们的,他看维克,看费尔明娜。他说他们真是一对,看上去是那么般配,他假借醉酒,说他要请他们喝一杯,为了今夜的相遇喝一杯。酒鬼们听完就欢呼,欢呼完就起哄。这给了阿尔博特机会,他让维克与费尔明娜来到吧台,刚想招呼酒保,维克就问他。
“你说得都是真话吗?”
“千真万确,维克。一句话都不假。”阿尔博特回答。
“的确,一点不假。”费尔明娜补充。
维克只是犹豫了片刻就问起了石雕,他问得很详细,连石头的种类都确认了三遍。他问阿尔博特,又问费尔明娜。阿尔博特可没打算全盘托出,他也要情报,他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他问了维克三个问题,三个都直指几摩尔,他们都不尖锐,但都很刁钻。他没有回答,眼睛还在躲闪。阿尔博特知道那是好征兆,他继续追问,维克却继续回避。他怎么也得不出答案,维克自然也总得不到解答。他们就那样僵持,直到人群渐渐散去,在黄金海岸酒吧的吧台前,费尔明娜肯定的说。“你不是人类吧。”那一刻,是维克愣住了。
维克什么都没觉得只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费尔明娜是不是疯了。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下定论,他可不是魔法师,他也不会伪装魔法。他就是他,以前是,以后也是。他追问石雕也不过是因为好奇,是好奇那几摩尔的风暴是否真的能被平息。他怎么不是人类,他不是人类是什么。他觉得可笑,准备想走,可他没有那么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或许是费尔明娜,或许是阿尔博特。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指向他们,他指向几摩尔,指向他所渴求的古龙。他信仰龙,近乎癫狂地信仰龙。那是一种古老的信仰,比神的信仰都要早。有些人认为那是一种力量崇拜,有些人又认为那是一种生殖崇拜,还有些人认为那些人不过是骗子以一种新的名义赚钱。可当那风吹起,信仰龙的教堂也随之拔地而起。他们传教,扩张,招募信徒。他们哼着歌谣,唱着诗词,在一个个午夜歌颂古龙与日月星辰。它们朝圣,布告,为古龙捐赠,可到头来,龙的教义再也不被人宣扬。他像是在一夜之间随着龙的战败,一起销声匿迹了。传闻说,古龙信仰所留下的伟大遗产,依旧驱使着人们前仆后继。人们或许永远不会忘记那份对于力量的崇拜与渴望。龙,这个字听上去是那么的伟大,不是吗?
这便是维克,对于石雕的渴望,使得他最后也没有走。他与费尔明娜和阿尔博特离开了黄金海岸,他们来到了一处河边。月光为湖面镀上了一层银色,奥利维尔在后半夜已经变得寒冷。维克那时已经把话都说了,他告诉他们他想要去到几摩尔,想要重现龙的信仰。他甚至想要屠龙,想要成为龙。他说他必须吃掉龙的心脏,必须找到古龙,他要去几摩尔,去那已经无法抵达的国度。他已经花了很多年准备那事儿,甚至为了它刨了不少人的墓地。他知道那是不道德的,但道德在信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在干好事,他自称,他为那些人完成他们无法完成的梦想,代他们实现他们上古的教义,他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他已经学会龙的奇迹,已经明白了龙的生活,可那不够,远远不够。他一个人去不了几摩尔,连触碰都触碰不到。他试过用龙的办法过去,结果龙自己都过不去,这太可笑了。被自己的魔法所紧固,那一度都让他丢弃了信仰,可他后来想开了。想着那如果龙的魔法,连龙自己都可以阻扰,那不是更说明了龙的强大。他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愤慨,他一会儿斥责那些先来者,一会儿又感谢那些先来者。正因为他们都失败了,所以他才有了机会,正因为他们都逃走了,才显得他勇敢。他甚至已经忘了,阿尔博特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任何同意帮助他的话。他以为一切都会按照他的样子展开,以为只要他说了就会得到帮助,只是他太狂妄了,连费尔明娜都感觉得反感。当他问起,关于石雕的事情时,迎来的只有拒绝与冷漠。直至那时他才记起,那古龙信仰自消逝以来就一直被世人唾弃。他明白他已经失去了机会,再也不可能说服他们了。
“你们要走了吗?”他问。
“是啊。”费尔明娜回答。“可能再也不见了吧。”
维克蹙眉,愤怒一时冲上了他的脑门,可它很快又消散了。或许那已经够了吧,他想。
“你们为什么要去几摩尔?”维克问。
“因为我还想要救救这个快要烂掉的世界。”费尔明娜回答。
“哈!那你可千万不要后悔啊,等你...算了我不多说,说再多也不如你们自己看。你们可不要后悔啊,不要后悔啊。”
说完他就消失在了夜里,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