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又过了几天,经细心调理的蒂帕露大致恢复,身体起落间不再需要搀扶,故而在凯洛斯的陪同下外出散步。
此地静谧甚于西部森林,足下相对开阔,阳光也更为充沛,可唯有伊莲所涉及的区域如此,其他地方仍是树林密集、视无间距。
路途中不时有小雨落下——说来也是奇怪,近日以来,此间天空出现过乌云卷积,居住地与种植区却只有和风细雨,似乎不受天气影响。
二人行至偏僻,已无道路开设,在这里发现一块特别的墓碑:墓碑以半球为座,两端分别伫立石制的刀剑与火枪,周围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的不是石堆,更像是菌伞般的东西。墓身及旁侧一块银牌上皆刻有文字,可由于看不懂就只扫了一遍。
离开此地之后,他们又去了种植区附近,蒂帕露未行接触,只是坐望正在照看作物的三人,直至午后回到居所,等待众人归来。
伊莲进入屋中,发现蒂帕露趴在桌上,身边尽是各色空酒罐,试图唤醒却未果,于是向凯洛斯问道:“她心情不好吗?”
“没看出来,”凯洛斯笑着摇了摇头,“应该只是太放松了。”
“是放纵才对,她只是能正常活动,还远不到基本恢复的程度。至少这段时间,你要叮嘱她控制酒量。”伊莲的语气颇有告诫意味,不过脸上只有夹杂了少许疑惑的担忧。
“我会谨记嘱咐。”答应是答应了,但他管不了这事,也不会去管。
“我先去厨房备菜。”
是时,近空传来一声鸟叫,伊莲刚走到门边,就看见一只灰头游隼扔下猎物进入里面,而猎物是一只脑部反复受创致死的肥硕野兔。
游隼落在桌面,尝试与蒂帕露互动。看样子今晚可以加餐了,伊莲提起野兔走向厨房。
晚餐时,蒂帕露终于醒来,迷迷糊糊中看到了酒罐,提起就要往杯里倒。
伊莲见状,制止了这一行为,轻声斥道:“回想一下先前喝了多少,你以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好么?”
“但我现在口干舌燥,总不能...”她稚声回道。
“喝这个。”伊莲并不理会她祈求的表情,递了一碗汤羹过去。
用餐期间,蒂帕露提及所见墓碑之事。
布兰卡有次在另外两人聊天时随意走动,凑巧见过这块墓碑,于是回道:“我知道——墓主名字是‘转轮击发手’柯尔特,好像上面还刻了什么来着...”
“是伊莲你认识的人么?”蒂帕露问道。
伊莲稍稍作犹豫后回道:“是一名外来者。”
“说起来,你迄今为止见过多少外来者?”
“只有两人,他是其中之一。”她随后讲起了这段故事。
几年前,一名青壮年男性造访翠鸣山。他头戴浅褐色宽檐帽,上着白短袖与沙黄色轻皮外套,下着浅褐色马裤,腰间挂有两把小型枪械、水壶以及弹药袋。
不过行至山间,受迷阵所困,千呼万唤不得回应,无奈之下引发长时间的爆鸣,试图招来可能存在的隐士。
他得偿所愿,在惊飞所有的鸟后,忽觉一阵水流涌动,身后传来女性的问话声。
“所为何事?”
“请问可是伊莲女士?”来者转过身去、取出设备,大致比对眼前女性与图像中的样貌,应该是自己要找的人。
面对这名衣着迥异之人,伊莲联想不出有效的内容,只是点头回应。
“我叫柯尔特,因受困于迷阵,不得已出此下策,在此向美丽的女士致歉。”
柯尔特此前走南访北,专门调查过目标——她在民间声望极高,除了个别毫无根据的恶意揣测外风评普遍良好,如能达成合作,实现愿望想必不是难事。
“呃——对你们来说,我来自大约七百年后的其他世界...”
“外来者...”伊莲没有打断他,她第一次听说外来者出现,是在幻想魔女陨落后的几个月,但当时没有在意。
后来听梦想神教的信徒提过一些由外来者引发的变故,如今已过去十余年,她终究没能逃过世俗纷扰。
“我曾长时间逗留美卡特地界,尽力送还伤员,在联盟、王国与外来者之间周旋,试图缓和三者的关系,可还是没能阻止各方冲突,最后选择离开,乘船前往德伦格林尔。”
“王国近况如何?”
“德伦格林尔失去统筹能力,北方的局面混乱不堪。”柯尔特将一路见闻悉数告知。
“是么...”她的语调没有起伏,表情却有了变化。
柯尔特见她神色黯然,不免在想现在阐明来意是否合适,可毕竟目的明确,也不愿藏匿见闻,一番思索下还是决定说明来意。
“女士,以我们的视角来看,这里的制度极不完善,底层人民只至温饱,权贵始终握有大部分资源,确实需要改变。但其他外来者的行径同样臭不可闻,他们犯下的罪行不因时代先进而消弭,因个中充斥着太多不切实际,只为自我满足之人。”
“我想以更和平的方式寻求改变,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可如今各阶级的内外关系严重撕裂,形式早已不是简单的对立,任由发展只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迫切需要一位能够主持大局的人。”
“还请伊莲女士为了故国的未来,出面调停各方,我会尽全力协助。”
详细打听之下,当初的伊莲似乎善待绝大部分人,断然不会轻易拒绝才是,但结果出乎意料,想不到她不经思考直接回绝。
她接下来说道:“记忆中的故国早已消亡,我是只存在于过去之人,不会干涉现在。”
相较于直接拒绝请求,柯尔特更惊异于她的言论,不免发出疑问:“怎么会?德伦格林尔——就算指的是王国,至今仍旧存在,还与外来者政权保持斗争。”
见对方不语,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大声问道:“女士不是刚才还在为故国现状感到悲伤吗?”
“不——我只为故人之国沦落至此而心怀感伤。”
故人之国四字让他感到震惊,但转念一想,伊莲也不过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受困于时代局限倒也正常。
“伊莲女士,无论德伦格林尔如今从属于谁,可至今犹在,为何要刻意区分?”
伊莲随即回道:“我所见时三王共存、互通有无,少有战火纷扰,而今王国崩乱,美卡特一分二、三,克诺斯维克无缘复立,早已不是我身处的时代。”
“时代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发展过程,即使王国终有一日不复存在,作为主体的人民也依旧存在,这个民族始终在延续。”
深受特定史观熏陶的柯尔特,自然不能理解这种分割,一种仿若新旧圣胡安的分割,不过伊莲的自我陈述无关于任何概念性的事物。
“你因我曾经的作为而来,但你不明白这番作为的源头何在。”
“如果不是斯韦恩国王找来,我不见得会入世,也就不会有所作为;如果他不是国王,纵使有所作为也难以扩大,后人不会记得伊莲这个名字。”
“正是你口中的权贵造就了勇者伊莲,我之作为源头在他,而他的国家早在他逝世之后,就因你口中的人民而发生动乱,外来者不过是推波助澜的后来居上者。”
“但作为始终是你自己所为,人民记得你的功劳,他也在为你书写。”柯尔特确信自己的回复没有问题,但随着对她的了解加深,不自信感油然而生。
伊莲转身欲要离去,离开前轻声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她似乎过于看重国王本人,但症结点不在这里,而是斯韦恩死后的王国因人民而发生动乱,或许是这种观念致使她认为,后来的德伦格林尔与她无关。
若想达成目的,就得说服她接受人民传承国家的理论,可从现状来看难以实现——她甚至主动把自身功绩全部转嫁给国王,还强调国王之国,这会与自身的观点发生严重冲突。
“请等一下,女士可否告知你对人民的看法?”绝不能在立场对立时强调观点,为寻求相互理解的可能,柯尔特尝试问及详情。
“我不理解你为何强调这个词,不清楚它与平民(普通人)的区别,姑且当作同一词类的话,我会简单讲述一段经历。”
“我曾担任王国的宫廷法师一职,职责之一是驱魔(恶鬼或邪祟),我会前往已有上报的异常地点,若有恶鬼(不安分的亡灵)即行消灭,若无恶鬼即时说明。本该如此,但在后种情况下,大部分当地人执意请求或要求我驱逐不存在的恶鬼。”
“反复解释无人听取,迫于无奈只好举行仪式、安抚民情。这种情况曾多次出现,起初我还很犹豫,后来也就不再说明,习以为常地举行空阵仪式,欺骗他们欺骗自己。”
见她不再继续,柯尔特回道:“我听闻恶鬼一说最早出自于天神大修会,而且早期未经验证,如今伊莲女士现身说法,我会选择相信。可既然恶鬼属实,也就不存在欺骗一说,安抚情绪所用仪式不过是一种善意的手段。”
“不必阿谀,本质上是一种舆论导向手段,与外来者的偏狭、扭曲如出一辙,然而这种手段稀松平常、放眼皆是。平民很难不受导向,不知自己的行为有何后果,往往会把主动选择带来的问题推脱给别人,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
“事后的悔过不会让真正的受害人复原,也不会让他们停止这种错误。”
柯尔特辩驳道:“可即便是三王国时代,依旧在垄断知识,平民因缺乏知识而盲从,这无可厚非,本是分配之过,但分配者是权贵不是他们,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你说的没错,王国制度从不完备,但他们有选择不信、不传的权利,而不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行迫害之实。”
从现在的语态来看,她或许不是在维护权贵,而是单纯在厌恶人民,柯尔特为此感到焦虑,再这样下去,别说促进理解,深化矛盾都是可能发生的事。
“即便女士将他们视作愚民,也请多一些包容,任何事物都需要时间来改变,受长期禁锢的人民不会过早醒来。”
连柯尔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言语中出现了恳求,明明自己的观点更加正确,明明自己该把握主动权来说服她,但对方并不在意正确与否,执意攻击受导向者的行为。
“可时间无法抹去暴行,改变无法挽回既定,即使无知的受害者无罪,也不能免除事后的加害行为。”伊莲借此引出另一个话题,“你听说过老怀特吗?”
柯尔特回道:“怀特随队伍一齐攻略大湖城堡,因当时年迈,后人称之为老怀特。”
“是的,勇者老怀特在风雪与迫害中,度过了他的余生。”
怀特本是故乡治安署的一名外勤官,因执法过于循规蹈矩,时常与上级或平民发生冲突,导致他失去正常晋升的机会。
与他同期的一名老外勤转调外地、接任署长时,他还在基层带新人出勤。不过怀特因有儿女家室,发生冲突后会选择收敛,而且能力毋庸置疑,业内人称杀手克星,所以上级没有多于责难。
后来王国军队覆灭,年满五十的怀特毅然辞去职务,向家里告别后前往都城接受检验。虽然他的常规能力远超他人,但因不会使用魔法,在检验中存在天然劣势。
斯韦恩国王原本打算把他并入护卫队,后经伊莲的劝说将之加入核心队伍。
勇者队伍成功消灭魔王还归都城,国王在宣传第一勇士的同时,还以怀特为代表,借机宣传所谓的平民(指普通人)英雄,鼓励双边的平民加入抵抗队伍。
怀特战后受封为北地伯爵,辖区毗邻大湖地界,受国王嘱托捍卫边境,驱逐恶魔残余,当时的平民也称其为北地守护者。
事情到这里一切安好,然而算不上意外的意外发生了。
从恶魔入侵到反击阶段,王国适龄兵役大量减员,田地多由妇女与小孩照顾。自城堡出现以来,本就凛冽的冬日寒风更加凶猛,直接造成克诺斯维克北部连续绝收,死于饥寒交迫者不计其数,另有大量难民逃离故乡,以至于土地长期抛荒。
新国王迫于无奈实行粮食集中管理的政策,并建设难民安置营地,可即便如此,粮食储备依旧不够分配,且不说翠鸣山以北的王国边境持续受到蒙特雷利尔攻击,必须保证物资充沛,然而这都不是重点。
王国核心的组成部分从来就不在北方,新国王对时局的想法有别于斯韦恩,他个人并不在意北地与克诺斯维克,所以又把难民分批次地送往北地,只提供军备物资却不提供足够的粮食,每当收到质问时就下令清扫大湖魔物,以期消耗超额的人口数量。
该行为导致北地面临极大的粮食压力,本土居民怨声载道。一来二去之下,老怀特明确表示拒绝接收难民,甚至亲自陈兵交通要道,以阻止难民进入,还因此发生流血冲突。无论国王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最初的负面看法也就根植难民心底。
而在此之前,克诺斯维克王室因反对迁移政策遭到软禁。从该国难民的视角来看,他们本为信义支援北地,不惜生命只盼早日还归故乡,却遭北地伯爵无情屠戮。
事情发展至今也只算得小冲突,由于老怀特多次领兵讨伐魔物,引起相关恶魔注意,对方趁其阻止难民时报复北地,造成重大伤亡。
老怀特闻讯不再与队伍纠缠,连忙回援击退魔物。正当回营休整时,却见两波难民合流声讨:一为屠戮友邦援军,二为放弃职责导致友邦民众受难。
本土居民的加入使得场面更加混乱,不过他们的攻击对象是难民,以至于双方兵戎相见。老怀特调停无果,下令驱逐克诺斯维克的所有难民,导致大量难民亡于郊野。
事情一出,流言四起,老怀特因而得到“恶魔密友”、“无能屠夫”等称号,克诺斯维克的难民组成救国同盟,向王国都城进发,国王极力安抚之下还说服数名代表一同前往北地。
老怀特全程无视代表的责难,只在意国王的做法,即便他一生刻板,现在也明白了新王与前代的不同,故而主动放弃爵位在内的一切职责。
国王当然理解事情因何发展至此,但这本就是算计的代价之一,故而与同盟领袖达成协议,迁出所有本土民,把北地转交给救国同盟,并提供足够的支援来应对恶魔威胁——另外,国王明确表示不会责罚怀特,同时表示无权过问同盟的想法。
事后,老怀特试图寻求伊莲的支持,却听闻对方早已离任不知去向。他在返回故乡期间屡遭算计,不过有国王暗中搅局,得以平安归乡。
他回到家中不见亲人,后来从治安署方面得知相关的情况,故与之合作救回亲人。老上司劝他带家人远离是非之地,他接受建议后前往翠鸣山公国(翠鸣山西段以北,王国西南的屏障)寻求公爵支持。
结果是其家人受公国庇护,但公爵出于政治考量拒绝他本人长期逗留。老怀特因而辗转各地,于数年后离世,死因不明。
民间或传,他实际上加入了公国的战士公会,隐姓埋名对抗蒙特雷利尔的入侵;或传他为偿血恨,在救国同盟前自行了断;或传他前往东北(指弗吉尼亚以北),独自对抗恶魔,最后下落不明。抛开各种阴谋论的话,这三种说法最受民间认可,有时还会重叠。
不过在他死后的十几年,伊莲经长期调查得知他的住所,听说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都在克诺斯维克旧地的废墟里度过,后来找到他的墓碑,发现碑体断裂、棺椁损毁,尸骨焦黑不全。伊莲因而收拾遗骨,带回翠鸣山重新安葬,在山间深处留下了无名字碑。
(6)“老怀特一生恪尽职守,最后却在职责与平民间选择了后者,因而放弃了另一拨平民,以至于身败名裂、不得善终。”伊莲终于回过身来,重新与之相视。
“可如果他坚持职守,最后会与北地及相关平民一同覆灭。”
“克诺斯维克终究不是他的国,其国民对他而言只是外人——试问,老怀特做错了么?”
如同道义上的死局,柯尔特第一次了解个中细节,难以对此做出评价。
伊莲继续说道:“老怀特在冲突中害死难民,因而引发救国同盟上门声讨,乃至事后追杀,同盟只为给同族复仇,他们做错了么?”
“大量难民的到来威胁到本土居民生存,后者就此问题攻击救国同盟,他们又做错了么?”
“无关平民只因身为老怀特的家属,就遭歹人劫持当作人质,他们做错了么?”
“看来错的只有国王,他难辞其咎,可他在位时积极推进重建,领导王国度过战后危机,德伦格林尔得以平稳度日,直至外来者出现。”
“对德伦格林尔的平民来说,他做错了么?”
“既然各方选择均无谬错,何以导致悲剧发生?”
柯尔特回道:“从事情成因来看,国王当属最大推手,想要避免悲剧,只能让克诺斯维克的国民‘主动’消失。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即是恶,可这也正是国王的想法。”
他给出了答案,可就算在他自己看来,这都算不上答案。
“你说的没错,但不足以支持成因,让我们假设一个前提,一个国王不存在、不能影响时局的前提。”
“王国面临严重的粮食短缺问题,若以你口中的人民自行主导局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见对方不语,伊莲继而说道:“缺乏粮食管理,缺乏统一安置,难民起初会自行与地方协商,但各地储备情况不一,他们也难以从权贵手里获取资源,且不说这时期的权贵也不足以解决粮食危机,局面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问题。”
“问题区出现内讧,本土居民开始与难民发生冲突,地方自然不会接收超出管控能力的人口数量,难民因而落败,成群结队或四散流窜。”
“冲突扩大后,德伦格林尔方面一定会有导向者出现,煽动两国之间的仇恨,可再怎么煽动,都做不到赶尽杀绝,问题会长期积累,直至彻底爆发。”
柯尔特回道:“虽然有道理,但本质上是一种推测,我们总不能把可预见性的东西作为事实,来以此做出决断。”
“的确只是推测,谁都无从知晓当时之人会做什么,可当时没有如你一般想要改变局面的人出现,你口中的人民只是继续顺随内心行动,这本无对错可言,但他们不知晓随处可见的冲突会演变出何种结果...”
尽管国王与救国同盟达成协议,但事情终究没有得到解决,双方都很清楚彼此私底下的动作。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几年,克诺斯维克人明面上达成一致,以救国同盟为首的救国军向王国宣战,理由是王国长期禁锢克诺斯维克的王室成员,意图先从名义上抹除国家。
结果是救国军战败,抵抗势力遭到血腥镇压,克诺斯维克人或逃向美卡特,或流亡北方的沦陷地区,而选择留下的人放弃了原本认同,以劣等公民的身份加入德伦格林尔王国。
国王趁此机会占领沦陷后就归属不明的弗吉尼亚,不过事后遭到恶魔攻击,以至于该地反复易主。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又应该为此负责——是权贵还是导向者?”伊莲将内容转回原本话题。
她排除了难民选项,显然是在给自己下套,不能去做选择题。
柯尔特稍作思考,决定转移话题:“若真走到这一步,外部危机会接踵而至,王国危难至此,正需要一位领袖来控制局面,说服大家抛下成见,一同解决问题。”
“又为何不能是女士你呢?”柯尔特声情并茂,不再试图与她辩论。
“请不要对我抱有期待,我甚至帮不了昔日的战友一分一毫。”
柯尔特继续说道:“老怀特一生为国为民,想来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分崩离析,虽然已经过去,但现在还有机会改变,至少能让故友的灵魂安息。”
伊莲叹了口气,以略带悲伤的语气回道:“你始终不能明白,我只是活在过去之人。”
实际上她的话中已出现多次拒绝,但柯尔特不甘心就此放弃,
见对方不依不饶,她再次背身说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会把话说得更加明白。”
“他们的选择共同铸造了悲剧,他们的选择彻底摧毁了旧秩序——他们毁灭了我的故国,所有人都应当为此负责,德伦格林尔沦落至此,他们功不可没。”
想不到伊莲对当时之事只剩控诉,说服早已失去可能,但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为了他心中的正义存续——即便只为了自我满足,也要做最后的拼搏。
“伊莲女士——请让我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有改变的能力。”沉沉话音方落,柯尔特将毫无防备的伊莲拖入自身领域,周围环境倏变为一望无际的荒野。
一柄石斧落在伊莲的身侧,武力终究成了最后的对话手段,不过最为简单,也最为纯粹,这也激发了她消匿已久的战意。
“既然如此,给你一个谈条件的机会。”伊莲回身注视对方,神色凛然。
“如果我赢了,请女士协助我改变北方的时局;如果我输了,请把我葬在翠鸣山,我本是不该干涉过去之人。”
说完条件后,柯尔特随即展现能力,生造出大量的武器,同时说道:“我会大致展示我原本世界的人类武器的进步历程,至少我们没有在错误中沦亡。”
从石块到树网,从标枪到锥头,一切就地取材或经简单加工的事物浮现其间,以铺天盖地之势投向伊莲。然而目标似受隔绝,来物未及触碰,就在近距离下化作齑粉。
正当攻势消弭,地面出现载有干戈与铜矛的轮车,在鼓声与号角齐鸣下一同冲向目标。
伊莲缓缓抬手、指向大地,不可见的魔力将之切为两段,为冲阵者凿出深渊。可即便前车坠落,后者也义无反顾冲向前方,誓要填平沟壑,直到柯尔特停止动作,车阵才静候下来、原地待命。
“如果没人能结束一切,牺牲就只是牺牲,开凿不出任何前路,”伊莲语调沉重,“所谓勇者,不过是在掩饰我们的无能。”
“代价固然巨大,可你们不负众望,让人类有了喘息的机会。”柯尔特回道。
“继续吧,你当然不会知晓我们对世人的欺瞒。”
柯尔特手持一柄精致铁剑说道:“这把剑在我们的时代平平无奇,但武器存在相同的意义,我会利用现代技术使它发挥极限的能力。”
铁剑如炮弹般置入特殊炮管,随后启动辅助设备,促使它弹射出膛,破空之际引发尖锐爆鸣,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提速两倍,而剑身周围存在大量游逸的电离。
且不说二人距离较近,铁剑根本加速不到理想的状态,可即便达成最大速度,也不足以让伊莲惊叹,但为了徒手截获,她不得不尽快行动。
“我很喜欢一个国家影片里的招式,现在尝试在领域中以技术复现。”柯尔特见状说道。
数以万计的刀光剑影依托于磁场,耸立在太阳之下,而后摆角共指,一时间如暴雨倾泻。
伊莲以魔力助推,但凭手中铁剑尽斩袭来之兵,又见上空忽变、万剑归一,金银交错、夺人眼目,其锋芒有如撕裂长夜之击,不可阻挡。
破空之响震彻天地,却于顷刻间瓦解无形,巨大的剑体受水波共振影响,裂为无数碎片,与之一同回归天际。
铁之世纪仍未结束,弩手在前、弓手在后,两侧斜角上配有适量的火枪手。天上地下,箭雨之势空前浩大,黑色弹丸穿行其间。
伊莲抬手扰动天象,水蓝之色升云入雨、引动风雷,随即天地昏暗、暴雨倾盆。
来者为强风阻挠之际,也受到混杂碎片的雨点压制,于是不堪重负、跌落在地。这番天气顺带影响了兵器机能,使得弓弦滑水、火药浸湿,少有还能正常发射的器械,即便发射也无济于事。
又有工兵搭起篷布,掩护火炮至前线射击,可能够命中目标的铅石大弹为之一一斩碎,破片也不得近身。
大雨不再,乌云仍是挂怀,黑压压的持枪人群从阵地上的硝烟里出现,掷弹兵也从侧方有序接近。战局进入无意义的阶段,队伍的火力不足以突破单层水流屏障,这使得伊莲战意消减,直到单兵机枪出现,才让她的注意力集中了一些。
而在这之后,视野以外的场地发生变化,距离战场二十几公里外的地方变成海洋,近海处聚集了许多侧身的无畏舰,正在发动海上炮击支援。与此同时,成群结队高载弹量的轰炸机掠过上空,投下重磅炸弹。
大量烟尘首次出现在伊莲身边,等到它们散去,能看见地表明显下沉,而周遭弹坑无数,唯有她巍然不动。
地面单位再次出现,自行火炮与坦克来到战场,它们仍旧无法逾越鸿沟,只是停在边缘射击。在柯尔特告知该单位皆由后方远程操控时,伊莲迅速将乌云区的大气液化,凝聚为水色光球,接触之际粉碎了单位所在的地层。
领域内出现怪异的鸟鸣,是柯尔特故意为之。是时,金属色的蜂鸟保持适度距离,围绕目标盘旋,经由内置摄像头观察了一段时间,而后冷不丁从不同方向射出无序的带电银针。
就在银针即将命中之时,竟受电磁扰动纷纷掉转矛头,转而攻向发射源。不过蜂鸟无人机十分灵巧,轻易躲开反向的威胁,却在不久后失去控制,因内部设备为无形强电所烧毁。
柯尔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原以为身处旧时代会局限她对能量的认知,现在看来是自己傲慢了——也不能这么说,对方或许不通晓原理,但能够认清能量的本质。
直至目前,她都未曾挪过半步,已经展示过的技术对其毫无威胁,如今只剩下增量这个选择。如果还是没用,就增到有用为止,对方总不能有无限的能量与精力。
想法如此,但柯尔特没有这么做,他的心态渐趋沉重,校对射击角度的同时部署仅剩的地空攻势。
伊莲此时说道:“我已大致理解你所展现的武器发展思路,如果让你们回到过去,大概能扫清魔物、避免旧时代崩溃,也就不至于引发过于现实的惨剧——但过去已成既定。”
“如果有机会回到事发前,女士会尝试研发这些武器吗?”
“不会,”伊莲垂下目光,叹了口气,“我只需要足以歼灭魔王的武器,其他的没有意义。”
柯尔特闭上眼提醒道:“女士请注意天外,还有四十秒就要发射了,三十七秒...三十一...”
倒计时结束,一道深蓝光束自外空而来,所到之处电离充盈,融气之时引燃天空。看不清伊莲在如何抵御,只见她四周通蓝、炫目至极,上有大量生而骤消的白烟,下为逃逸的能量与火花四溅的大地。
过了十几秒,来自二十多公里外的大海啸扑向战场,而在战场周边,大范围的地下水渗出地表、逆流回天,与海啸遥相呼应、形成聚合,在高空铺开一层水幕,隔绝了天外光束。
外空的射击还在持续,故而与水幕发生反应,断绝了天地,可这也意味着失败来临,因为目标毫发无伤。
“这种程度还不足以击败我,更别说歼灭魔王。”
天外阵列承受不住巨大的功率,现已损毁,好在地面设备已经部署完毕。无固定形态的电浆自离开设备起,就游移在战场之上,不过大致方向没有问题,个中还混杂了不少短频的镭射。
伊莲再度生成水流屏障,不过在与电浆交撞之时气化无形,以至于镭射不受阻碍地攻向目标。
镭射命中前夕,却见目标周身水流再起,以漩涡之态迎接来势。水流看似轻薄,实则经由大量砂石水土叠层,层与层之间有难以观测的间距,以至于镭射穿越复数界面,几经折反之后衰减,最终能量枯竭。
是时,天空依旧延烧不止,而大地龟裂已无可用水气,伊莲需要有所决断,而不是任由领域生造的设备持续充能。
因而咒声起、法阵现,解构电浆能量化为己用,如同滚雷般冲向阵地,却遭集束镭射引爆,因爆炸产生的振波不断扰动地空。
新的发射器已取代旧物,后方设备功率全开,以最大承载量进行充能。
“人终究有身体强度的劣势,所以才依赖外部武器,即便女士身为魔女,战斗至今也仰赖自然之力——伊莲女士!你的身体可否承受这磅礴能量的洗礼?”
设备因过载而销毁,无力支持后续供能,赫见一束光流掠过,顿时天地惨白,而后空余无声叹息。
但见伊莲微笑之余,手拍光流,强击为之一转,瞬间贯穿了地壳。而光流的能量给更深处带来极大的压力,引发巨大震动,使得不稳定态迸出地表,与火天交织一片。
“令人惊异的技术,却改变不了任何结局。”直至攻势结束,伊莲都不曾动过一步。
柯尔特神色黯然,无力感蔓延全身,此时低声回道:“技术不在一朝一夕,但只有它能促进真正的改变。”
“你说的没错,但你已经输了,输给我也输给了魔王。”
“过去没有时间来等待进步,等待只会迎来灭亡。”
“可终究只是过去,你还有现在,还有德伦格林尔与无数人民的期望...”柯尔特的话已无任何语调可言。
“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勇者伊莲只是错误的幻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你眼中的她,不过现世的遗孤,只是一段活在过去的朽木。”
他听完后离开了领域,离开前按下老旧的发射按钮,这不是勇于扭转的奋力,而是在摧毁残存的殷切。
成百上千的战术裂变弹自远海飞来,定向打击目标所在区域,一时间白烟笼罩、尘土消弭,没人对打击效果抱有期望,只是刻意干扰战场,掩护后续攻击。
视野外的井坑纷纷弹开,领域内的所有聚变弹从四面八方奔赴战场,欲要弭平一切。二段引爆之后火光摧天折地,驱散早先的余火,下一秒却见白烟回返、能量回流,万事万物融聚在伊莲手心,只一挥就瓦解了领域。
伊莲重回现实,见对方手握一支短枪,愁眉不展,而枪口对准的是他自己,于是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用最喜欢的方式击败我。”
“我已经输了,何必如此...”然而对方眼神真切,柯尔特也就不再多言,丢出转轮枪及弹药袋,“我无以为继,成败交由圣子。”
“女士,我教你如何使用。”
“不用。”伊莲稍事观察,向左甩出轮仓开始装弹,“有规则或是随意进攻?”
“呵...”柯尔特叹了口气,“各自对准目标,依次试射一发,期间不能移动脚步,如果命中,结束对局。如果未中,随意进攻,以双方弹仓清空为结束讯号。”
“请女士优先。”
伊莲枪指面门,压下击锤、扣动扳机,但第一发子弹偏离目标许多。
“轮到我了,”柯尔特右手渐趋腰间,以极快的速度拔枪射击,然而贴肩击空,“看来天意如此。”
可即便命中又如何呢,这场对决本无意义,柯尔特早就不抱期望。就算最终结果称心如意,也不过是她的怜悯而已。
“现在到了自由射击阶段。”柯尔特等对方握好枪柄,直接清空弹仓,打出剩下五发子弹。
只见她不动声色,用枪拍开能够命中的子弹,而后连续压抬击锤,也清空了弹仓。柯尔特没有任何动作,坦然迎接死亡——其中一颗子弹正中他的心脏。
“为什么?”伊莲有些不解。
“请——”柯尔特气力尽失,却还强迫自己面露笑容,“把我...”
最后的话语未尽,不过他早已选择了归宿。
故事结束后,除伊莲以外的人来到柯尔特墓前。
“这是...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布兰卡拾起银牌喃喃自语。
“上面刻有什么内容?”蒂帕露问道。
布兰达瞪大眼睛回道:“美卡特联盟自由通行令。”
根据圣胡安前主教所言,联盟赠予过几名外来者以通行令,看来柯尔特所言非虚——他曾长期逗留美卡特,看上去确有改变时局之心,可现在都已无关紧要。
“碑身上又刻了什么?”
“柯尔特——清醒的理想者,悲哀的理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