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次日午后,众多人员一同出现在集会厅,以迎接新的主题讨论,规模上大于昨日。
“上次议题的额外方案收效不明显,负责的同志不便抽身,导师邀请各位提出新的方案,届时请各位同志勇于上前发表意见。”
“而在此之前,先请各位落座自行讨论。”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次率先找来竟是熟悉的声音——要求凯洛斯改变称呼的人。
“二位,我可以聊一些其他内容么?”
他的语调轻和,颇有请求之态,不过落座后欲言又止,目光飘忽不定。
“凯洛斯,你也与其他同志交谈。”
“好的,小姐。”
见到他离开,对方这才开口:“请容我先为当时之事道歉,确实是我失了基本礼仪,呃...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该找谁道歉了...”
蒂帕露笑着回道:“无妨,你有心意就好。”
“向你致歉——蒂帕露小姐,我确实不该把目光放在细枝末节上。”
“怎么连你也叫起小姐来了,我们不是同志么?”
“啊对——同志,哈哈哈...”
他继续说道:“其实导师也曾叮嘱,不能过于注重表象,我还是太容易受表象影响了。”
“说到这个,导师今天是否不在场?如果不在的话却又为何?”
“确实不在,近来参会人员增多,导师不便直接现身。”
蒂帕露对此抱有疑问:“既然人员增多,导师不是更应该亲自出场,趁势吸引来者么?”
“人多眼杂。”他只简单回了几个字。
这种朴素的回答确有道理,但对于解惑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尽管如此,她还是配合着回道:“却也不无道理——先生加入团体多长时间了?”
“有一年多了,也不怎么长。”
她故意感慨道:“想必导师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可惜没能见上一面...”
这倒是激起对方的表达欲了,不过通篇赞美与憧憬,只能说聊胜于无。他看上去比较单纯,而且似乎不曾多次见过导师。
“对了,今天不是要讨论主题么?还请先生不吝赐教。”蒂帕露随即切换了话题,毕竟行动规划才是重点,能借此了解具体的情况。
“这...我不太擅长这个话题,只能洗耳恭听。”
“我倒是略懂一二,但对现状不甚了解,无从下手——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先生...”
“没问题,我去去就回。”
他过了几分钟就回到座上,还带来一名导师的老学生,为蒂帕露介绍团体所面临的情况,不过这人话语中多有保留。
这是一个公开团体,王国方面曾有过密切的敌对行动,后来因公主的命令而废除。现如今王室与团体间的关系相对平和,还不到需要大规模冲突的程度。
王室对各种理性诉求的态度是接纳但暂缓执行,如遇声势壮大的诉求就立刻执行,再择机废除,这个过程通常不会持续太久。
即使限定在美狄亚区域,也有不少异见者,每次游行都会出现大量杂音,以至于效果微弱。这些杂音的差异化严重,除了保王派什么都有,根本无从排查人员来路。
“提出诉求还有游行以外的方式么?”
“公主继位后成立了公事署,可以通过这里直接与宫廷要员会谈。”
蒂帕露继续问道:“除我们以外,还有多少明确的团体?”
“据我所知,至少美狄亚及周边区域不存在其他成规模的团体,所以这极有可能是王室在混淆视听。”
“精挑细选耗时费力,给钱办事容易败露,还有当事人反被渗透的风险,不符合王室作风。”
“不是王室的话还能是谁?”见对方眼中精光一闪,他不免产生质疑,“难道你想说——我们之中有?”
“妄定的结论没有意义,”蒂帕露轻掩嘴唇,微微一笑,“不如说说上次议题的执行如何?”
他面露难色,缓缓回道:“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负责执行的同志各自拟定细节,只会在事后给出结果与评估。”
“所以集会厅的主要用途是人员窗口?”
“也可以这么理解。”
是时,有一名坚持裙装的女性上前发表意见:“近段时间以来,我发现各位同志讨论时从不区分性别,似有意忽略女性的特殊地位。如今正值交际拓展之际,难道不该是向我们学习的时候吗?”
台下有人听出她的意思,对此表示质疑:“女性想扳正地位,需要破除依附关系,如行顺水推舟之事,岂不是出卖尊严,自行屈居人下?”
“弱势也会带来一定的保护,如能攫取利益,又为何不能牺牲尊严?”
“重点不是尊严,而是行事必须保留原则,需要坚守底线,不能为了目的一再妥协,这只会让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女性回道:“交际是要变中求稳,而不是反过来,如果一开始就有偏执,只会撞破一面又一面墙,直至力竭而亡。”
她收获了一些掌声,不过这场辩论在蒂帕露看来没有意义——未能涉及特定事物的辩论,得不出有效答案。
“请问同志有何思路?”其他人问道。
女性把问题引向外部支持,主要目标是商人,还提出团队应当更多吸纳女性,以实现一般层面的行为反制,进而影响整个社会的风气。
以这种思路为出发点,吸纳女性没有问题,但她并未给出后续处置方案——如果反制失败又当如何。
“我也赞同推进与商人的合作,但坚决反对第二个提案,这只会让女性自我沦陷。”一名男性回道。
在座多是支持增进商人关系者,不过出现了一个反对声音:“我反对!再怎么改变思想,
也要考虑对方的职业性质,一旦出现资源倾轧,合作难以为继是小,陷内部于分裂是大。”
“我也反对,商业受政策影响极大,不足以颠覆市场的商人无法与之抗衡,且不说地方与地方的商人行会往往是对立状态。”蒂帕露借机补充意见。
“如果能集中资源呢?导师也说过...”
女性继而说道:“没有适度的让步,就没有合作空间。”
“一再让步,只会退无可退。”
众人就底线问题有所争论,而在这名女性之前,也有别的人上前发表过意见。
蒂帕露此时小声问道:“为何无人提及其他阶层——还是说,只有我在分心?”
“有些事亲自体会过更有实感。”老学生答道。
“行吧,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有试过渗透军队么?”
“已经放弃了,王都军队规模不大,但在将军的领导下铁板一块,几乎没有渗透可能。”
场面渐趋安静,蒂帕露上前说道:“平和态势不会长久,我们需要一支可以随时转化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既要距离相近,又不能过于引人注目。”
“同志所说的力量是指?”
“农民。”话一出,有人唏嘘有人感叹。
一名男性起身说道:“新同志可能有所不知...”
他提了一遍当年旧起义军事件带来的恶劣影响,想以此说明拉拢农民十分困难,不过对现在的情况还有所保留。
蒂帕露回道:“各位可能有所误会,我所谓的农民,主要是指与商人存在契约关系的手工从业者。”
“而在此之前,需要整合商人的力量,实行大规模产业垄断,以可观资本的动向遏制王室财政扩张,迫使对方在市场层面做出重大让步。”
说到这里,有一桌人原本不动声色,现在来了兴致。她的想法十分大胆,且不说有无实现可能,至少是目前唯一给过具体方案的人。
“然后兴建独立城镇,集合相关产业,吸引或掳掠农民从事新的生产,但需要保证基本自主权和高于以往的待遇,以为团体思想输入提供良好的环境。”
“城镇选址优先试探王室领地中的城堡,如可行则取而代之,如不行则围而分之,重点在与王室的交涉上,但能满足第一点的话,这都不算难事。”
“至于如何转化成军队,就不多做说明了,但如果不能转化,就保持高压奴役,届时将负面舆论引向王室,反正我们会事先与王室签署工场协定。”
一人听完后回道:“同志,虽然我不想提醒,但你的言辞颇为偏激——我们本不应奴役谁,这不仅有违原则,还是对团体思想的亵渎...”
暴躁者打岔道:“别管这些了!我反对——这种规划下岂不是完全由商人主导?”
蒂帕露平气回道:“整合完毕的商人将不再是商人,就看领导层如何把控局面了。”
保守者说道:“姑且不论难易度,这种方案的利害难以把控,风险极大。”
座上虽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但还没出现过激的回应。
见状,她继续说道:“各位同志,我们今日能在一起自由谈论,真的是因为生而自由么?”
“难道不是因为王室把剑收了回去?只要剑还在他们手里,随时可能悬在头上,我们必须拥有成规模的武装力量。”
“在军队难以渗透、农民疲于拉拢的当下,商人不失为好的选择,但要与商人密切合作,就需要灵活部分原则。”
场下众说纷纭,赞同者寥寥无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如直接联合贵族,出兵推翻王室,打破一层风险焦虑。”她试图将重点引向别处,收到的反馈比预想中更为猛烈。
“我反对——绝不能与贵族有所勾结!”
“导师也曾说过,贵族是特权阶级的象征,是必须消灭的敌人。”
“不与贵族结党是底线之一!”
一时间,反对声如潮涌而至,终于知晓团体的症结所在了,但还不是全貌。
蒂帕露把握一瞬空隙,大声问道:“贵族是我们的敌人——但你们真的了解贵族么?”
“贵族凌驾权利、以私乱法,目无远见,贪夺成性...”某人提出了一系列的控诉,大意是罪行罄竹难书。
在座者大都群起响应,这个话题在集会厅从不缺表现力,不过是负面的,因而反复往来集会厅的人不会主动提及。
“你说的没错,但贵族的行事动机是什么?”蒂帕露问道。
“是利益与暴力!”
“是的,缺乏约束的暴力,以及最核心的——可以预见的利益。”
“既然如此,合作归合作,利益大于一切,不存在勾连结党之说。”
虽然她展露了核心观点,但双方的重点本就不同,而且从一开始就不同,根本无关乎贵族的品行。
“与贵族同流合污是断然不能接受的事!”反对声一如既往。
她又问道:“我有一个问题,在座的各位除商人、女士之外,还有与贵族密切接触过的人么?”
座上果然无人回应,仅有的声音不过是在反对这一行为。
“以揣测了解敌人,是为不智。”蒂帕露对团体的真实情况有了一种推测,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不如让情绪更上一层,故而抛出连串贬斥性的话语,就等羊羔自己送上门来。
“听女士的意思是,你很了解贵族咯?”
“这是自然,”蒂帕露单手背负,缓步穿过人群,在凯洛斯归位后回身以对,“不过是欺骗你们的说辞,我可不是什么没落的贵族后裔——我就是实权贵族本身!”
场面瞬间引爆,质疑与谩骂声此起彼伏。
持续一段时间后,有情绪稳定者认为她在故意激怒众人,因而问道:“既然摊牌了,敢问女士来自何处?”
“据我所知,现今的王室领地不存在蒂帕露这号人物,你总不可能来自翠鸣山公国吧?”轻佻的质问语气,因为这人确实对贵族家系有所研究。
蒂帕露讥讽道:“看来不乏理解者存在,迟迟不愿出面,是为了避嫌么?”
“先生当然不会认得我,因为我也是外来者呢...”场面一时间静默,不再有喧哗与嘈杂。
“其一,仅凭揣测了解敌人,自输一局;其二,未能识破贵族的伪装,再输一局。”
“我们的前途岌岌可危呢。”她留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无论女士是有意嘲弄还是别有目的,我始终坚持原则,不会与贵族有所勾结。”其他人说道。
反对仍在继续,只是有如接受现实般的无奈,远不如之前激烈。
“该死的,我受不了了。”有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集会厅,从音量来说还算温和。
“我也先离开了。”
因陆续有人离场,今日的侍者只好开启外门,而不是引导人员分别退场。
二人来到大街上,蒂帕露问道:“你今天有什么收获?”
“老的太老,对现状有所保留,新的太新,教条倾向明显。”凯洛斯回道。
“很好,我猜是他们的行动层今天没到场,就是到场也没发表过意见——至于这些新人,比不少贵族中的老顽固还保守,没意思。”
“小姐——我们是不是该考虑离开美狄亚?”
“也是呢,反正我应该回不了酒馆了。”
是时,近处传来一个声音。
“蒂帕露小姐请留步。”
见他们驻足回眸,来者迅速上前,微微俯身说道:“小姐在会上的表现十分精彩,我家老爷想邀请你到宅邸做客,让我代为传话。”
“请问你家老爷身份为何?”
“商人世家出身,至少在王都范围是有话语权的——如果小姐赏光,马车就在附近。”
她认为这是进一步了解团体的好机会,于是回道:“行吧,就请你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