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原谅……你们根本不可原谅!」
我歇斯底里地呐喊着,甚至能够听到血管爆裂的声音。
「你说错了,不可原谅的应该是那些人才对,我们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都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每天晩上都听着那个恐怖的声音入眠,天一亮就担心又有谁会横尸街头,在这种乡下,村子里的人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家族的一员。你们真能明白每天都面对可能失去家人的恐惧到底是有多痛苦吗?」
弥生以几乎要扑上来的气势向我探出了身子。
她那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瞪得溜圆,鼻尖都快要碰到我的脸了。
「你肯定不懂吧,那个叫佐伯的男人也是一样,他完全搞错了,所以到最后都还表现得自己好像是受害者一样。」
弥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厌恶感。
「不过嘛,我们也没打算让你们真的去理解,毕竟事到如今,死人也不可能复活了,不是吗?去想那些事也只是浪费时间。」
弥生夸张地摊开双手,滑稽地歪着脑袋。
这一刻,有那么一瞬间,我从弥生这个冷血杀人犯的表情中看到了深切的悲伤与怨恨。
或许在这半年里,被“百合子”夺去的生命中就有她所珍视的对象吧。
正是因为失去无可替代之人所产生的失落与悲痛,才激化了她内心的愤怒,才导致她做出如此疯狂的行为。
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些事,令我无意间对她产生了同情。
「总之,现在必须要尽快重新举行仪式,那么,首先就需要有人来扮演新郎,村子里已经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扮演这个角色了,而且大家也不知道有谁能够肩负起这样的重任,也没办法确认谁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大家会这样想也是合理的,就算再举行一次仪式,如果百合子对新郎不中意的话,仪式还是会失败吧,所以新郎的人选必须得慎重考虑。」
弥生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要反向思考了,想想百合子心里最挂念的是谁,对吧?」
她无精打采地看向了我。
「这个时候,首先被选中的就是止川君啊。」
面对三花寻求确认的话语,弥生一边点了点头,一边又再次看向了我。
「我虽然知道你是个殴打女人的人渣,但我还是能深切理解始终无法忘记你的百合子的心情,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弥生那张端正的脸上写满了对我的厌恶。
她似乎无法接受百合子对我的感情是那么坚定。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可是恶心得不得了,都像那样和百合子分手了,居然还有脸来见她,我在心里咒骂了你无数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肯定早就把你杀了。」
面对弥生俯视我的冰冷眼神,我说不出话来了。
对百合子自然是不必多说,光是想着这几天的时间里,弥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与我相处,我的大脑就已经一片空白了。
「太漫长了,虽然仅仅只有半年,但却是我人生中度过得最漫长的时间,不过这一切在今晚都会结束了。终于能结束了,你们说是吧!」
弥生大声喊着,回头看向村民们。
这一刻,村民们发出了同样的欢呼声。那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
一阵强烈的恐惧令我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不正常的不只是弥生,这个村子本身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因仪式失败而失去亲人的人们,他们用暴力解决了导致这种结果的祸根——也就是所谓的外来者,这半年以来每天晚上都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提心吊胆地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想到的方法就是再举行一次仪式。
既不是逃离,也不是躲起来,而是为“泣女”准备一个新的新郎,再举行一次婚礼。
正常的脑回路应该是很难想出这个方法的吧。
这一切并不是个人人性的扭曲,而是整个村子的问题。
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实在是毛骨悚然。或许,这种支配着村民的不顾他人安危的残暴心理,才是“泣女”所带来的最大灾厄。
我远远望着高举双手欢呼的人群,心里不断感慨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含糊不清的笑声盖过了欢呼声,村民们面面相觑。
三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响着,仿佛是在嘲笑那些村民。
「你们真是愚蠢啊!愚蠢得令人超乎想象,简直可以说是愚蠢透顶了,你们觉得这样做就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吗?」
弥生和征场二人面面相觑,同时皱起了眉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仪式失败,所以就再举行一次仪式,这个想法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正确举行仪式的话,“守护神”的确是不会变成“作祟神”的,但是,被你们称为“泣女”的怪异,真的在期盼仪式吗?」
「你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即使这问话中带着怒意,三花还是面不改色,他用淡定的语气继续说道。
「每二十五年举行一次仪式,以此让“泣女”——也就是婚礼前夕死掉的女性的怨念平静下来,但是!仪式已经重复了一次又一次,那个怨念也应该注意到自己是被假婚礼给欺骗了吧,即使这样一直重复举行仪式,自己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满足。」
「不、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不准胡说八道!”
征场粗暴地叫喊着,并用手指向了三花。
他的脸已涨得通红,唾沫星子也四处飞溅。
但我感觉那只是他在对村民进行的夸张表演,是他被戳中痛处后无可奈何下说出的借口。
现在,征场身上确实展现出了那种被老旧习俗所束缚之人特有的气质——无法直面现实之人特有的虚张声势。
「你们每二十五年举行一次的仪式,说不定反而起了反效果呢。」
「闭嘴!」
三花每说一个字,征场的表情就变得越发扭曲。
他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拼了命地提高音量,但这反而让他表现得更焦蹂。
他这样做到底是想要隐瞒什么呢?
他那充满恐惧与悲伤的瞳孔又究竟在述说着什么呢?
「那种从第一次开始就是虚假的婚礼,无论重复多少次也不可能治愈苦难,也永远不可能令人得到救赎。这种小事情只会成为直接的诱因,让那位女性的怨念一点一点地增强。在你们热衷于重复举行这种闹剧的时候,“泣女”应该也一直在暗中寻找着反抗的机会吧?」
「开什么玩笑。那种事怎么可能啊,这样的感情,像那种怪物怎么可能……」
话还没说完,弥生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她将视线从抿嘴微笑的三花身上移开,然后生气地咬住了嘴唇。
「真是如此吗?刚刚你所说的怪物,曾经可是个有血有肉货真价实的人类啊。它并非生来就是怪物的,也正因如此,那东西应该是会被感情这种暧昧的东西左右想法的。怀揣着想要爱的欲望却又因得不到爱而哀叹,正是这份感情逐渐变成了怨恨,而这份怨恨又恰巧成为了支撑其存在的灵魂残渣,这就是“泣女”的真面目。」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全都专心致志地听着三花说话。
仿佛创造这个名为“泣女”的怪异之人就是自己般,三花那不带任何迷惘的语气营造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可信感,牢牢地勾住了听者的魂。
说起来,我此时也从三花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他根本不像是个单纯地有着奇特兴趣的作家的感觉。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魔力,能直接对听者的大脑产生影响,让听者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相。
哪怕是所有人看来都是白色的东西,只要让他说上几句,大家会相信那东西就是黑色的。
我感受到的就是这种蛮不讲理的说服力。
「至今为止,你们已经欺骗“泣女”多少次了?你们举行过多少次这种简陋的婚礼游戏?你们每举行一次仪式,“泣女”对这个村子里每一个人的怨恨就会多积攒一分。如今,那份怨恨已经膨胀到极限了,在百合子这事之前,这个仪式不就早已到达极限了吗?你们的祖先巧舌如簧地骗过了女性的怨灵,将其供奉在村里,表面上顺着她的意思,其实却是在对付她,然后又恬不知耻地向其祈求村子的安泰,违反其意愿将其塑造成了神。这个村子一代代传下来的“恶习”迟早是要有人来买单的,这样看的话,你们为了救急而举行的仪式终究只会是无济于事,这样的事实你们现在应该都已经看清……」
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三花热情洋溢的讲话。
先是肯定怪异存在,继而以此为基础分析其性质与由来,最后得出符合逻辑的解答……
强硬地打断了三花这一过程的正是宗原弥生。
她直接冲过去狠狠地给了三花一巴掌。
「你的说法也有一大堆可疑的地方,不要因为妄想活命就在这里胡说八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们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如果你不想成为第二个佐伯,最好是乖乖地闭嘴。」
她用冰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三花。
可以确定,她说这些话并不只是简单地在吓唬或威胁我们。
判断了局势后,三花老实地闭上了嘴。
「不过,就算闭嘴,我们也不可能活着回去了啊。」
听到三花的这句话后,弥生歪着嘴角,抱着胳膊看向了我。
「我说,止川先生啊,想起来你也是挺惨的,你万万想不到会在这种状况下和前女友重逢吧,这可不是仅仅尴尬这么简单的事啊。」
咯咯大笑的弥生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襟,将我强行拉向了她那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她用纤细的手指勒紧我,用黏糊糊的视线打量我,仿佛是在挑剔地品鉴着我一般。
「百合姐的癖好还真是怪呢,竟然连你这种毫无优点,只知道打女人的人渣都能接受,还是说,其实百合姐有着奇怪的性癖呢?」
弥生朝无言以对的我哼笑了一声,然后又把脸凑得更近,再次凝视着我。
「哎呀呀,怎么啦?装成一副老实人的样子,你是为了给我留个好印象才故意把本性隐藏了起来吧,明明本性早已暴露,却还妄想给我留个好印象呢,还是说,你想表达你已经改过自新了吗?己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对女性温柔体贴的绅士了吗?哈哈!如果你真打算这样说的话,那还真是个糟糕的玩笑呢。」
说完这话后,弥生便放开了我,她站起身转过了头。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你为什么会一直牵挂着这个对你做尽坏事的男人。」
她将视线投向了包围神社的森林,也不知她这句话是对谁所说。
与其说是对我,不如说更像是说给不知身在何处的百合子听的。
看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一直注视着远方的弥生,我无法窥见她此刻真实的想法。
「……就算是我,也想不通啊。」
并不是因为被她骂醒,也不是想要反驳她什么。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弥生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又再次用冰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我开始在脑海中组织语言。
「我一直都打算忘掉百合子的事,我假装已经忘掉她了,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在我自以为已经彻底忘掉她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了,还和我说起了百合子的事。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在恶作剧,毕竟你出现的时机那么巧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所说之事。但是只要一想到能再一次见到百合子,我就感到坐立难安。我一直都想就那时的事向百合子道歉。曾经的我确实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伤害了她无数次。可是,我思念她的心情也是货真价实的。这话我能对天发誓。」
我目不转睛地与仿佛在对我进行评价的弥生对视着,我的声音甚至在颤抖。
但这既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我在求她饶命。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对百合子的感情没有半点掺假。
「我的这份感情货真价实,即便是现在,我也依然挂念着百合子。唯独在这件事上,我绝对没有半句谎言。无论她今天是什么样子,我都对她……」
我的身体好像已经跟不上我的内心了,以致我无法继续言语。
事到如今,说这些话或许已经太迟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说出来。
或许,我只是想通过言语来确认自己的感情吧。
即使此时此刻,我依然强烈地渴望着百合子。
「这样啊,那你就证明一下吧,你所说的对百合子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