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传尺素,雁寄鸿书。
等到秋叶纷飞,鸿雁南归,你娘就回来了。
从总角到及笄,十载岁月,数度春秋,年年听爹如此道。
眼看着爹爹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眉眼间掩不住的担忧郁积不解,她清楚,娘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在第二个秋天结束的时候,苏表哥北上求学,路过南阁,顺道来拜访。
表哥饱读诗书、见多识广,趁着爹爹下窖取酒的时候,她问道:
南阁什么时候能看到南归的大雁呢?
表哥道,南阁在雁峰以南,雁峰者,大雁南飞至此而复趋于北,南阁是看不到大雁的。
我家养的雁与别处不同,兴许只是迷路了,忍住心底的酸楚,她嘴硬地回道。
听说小姨自小养的雁鸟——是叫雁刀翁?确实不是凡类,可能只是在路上耽搁了罢。
苏表哥赞同道。
她却清楚,雁刀翁垂垂老矣,在娘出门前早已然飞走,去寻那安息处了。
五年之后,若你娘在外无音讯,届时请打开这个。
雁刀翁走前私下拉着她道,并叮嘱不要告诉爹娘。
等到雁刀翁所说的五年期满,她寻到“藏宝地”,挖出了雁刀翁留给她的事物。
那是一件镶金裹锦的木盒,盒中留有刀法、丹药、书信等。
雁刀翁留下的信如此道:
梅丫头,你见到此信时,想来如我所料,五年期至,已然事发。
我知你心中定然疑窦丛生,但我并不能对你透露太多。
你爹一介文质书生,你娘却是江湖儿女,斩奸除恶,快意恩仇,遇到你爹才决心不涉武林,隐居南阁。
她不愿留在江湖,江湖中惦记她者却仍以众计,南阁的太平日子并不能长久。
若想找到真相,保护珍视之人,就拿起刀来,到江湖中去寻罢。
言尽于此,望珍重。
将木盒藏好后,她向爹爹请求习武。
那时她已经十三岁了,早已不是习武的最佳时期,从小跟在爹爹身后学些诗书、机巧的她和和阁里其他小辈不同,是少有的文静清雅,甫一转学武,阁里的长辈们并不看好,但在她的坚持下,还是带她去了武库看兵器。
管武库的方大伯取了宝兵演示十八般武艺,她一眼便看中了那柄泛红的长刀。
大伯说她那好友学了九节鞭,不若她也选一样的,二人作个伴,一同拜在副阁主门下,数年之后成就一段美谈——踏星逐月,南阁双姝。
她摇了摇头。
大伯说她的娘亲当初以高超的剑术名扬天下,气动星河,掣引银汉,武林中人哪个见了不得赞叹连连?不若继承母亲衣钵,较之于男子偏弱些的体格也更适合谦谦君子的剑。
她还是摇了摇头。
大伯又说那刀是用东海心焱铁铸造的,出自铸剑名家张冶夫之手,乃是从前张大师赠予阁主的一柄宝兵,因无人惯用而留在了这里……况且阁中也无有一位刀术大家,选择此道恐怕会异常艰险。
师伯说的这些,她都不在乎。
她只顾着看那风中跃动的刀彩。
刀彩也是红的,挟着泛红的刀身,透着几分特殊的灵动。
大伯叹叹气,无奈地取了卷刀修入门法交给她,期望她能知难而退。
从那之后,冬练三九,下连三伏,她开始了刀修日夜苦练的生活。
习武的道路并不轻松,对于一个缺少名师指引的女孩尤甚,雁刀翁留下的刀法太高深,她身为初学者只能先将其放在一边,一步步尝试。
有时磕到了腿,有时磨红了腕,有时擦伤了手臂,有时又扎错了方向,一股蛮劲困于体内,横冲直撞,憋出来淤青,甚至于不慎摔坏了背,又得卧床数月,同难喝的药罐作伴。
就这样,跌跌撞撞又是五年。
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婚事仍没有着落。
玉潇派少主,烈山派风火拳传人,春茗阁的青萝公子,还有药王谷奇医和明义学宫的小侯爷,上门的青年才俊很多,全都被她礼送出门。
纵然阁主和阁里其他长辈观念开明,见她这情况也要犯愁。
蔚存啊,小梅这么一个好苗子怎么就让你给养成了个武疯子?每天就想着练刀。
对对对……我还记得梅丫头小时候那可爱模样,清丽如宴宁,温润肖你,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呀……
蔚存是爹爹的名字。
就这样被长辈们催婚数月,她实在忍不了了,趁着阁里有件差事,主动请缨出门历练。
天下偌大,我想到到江南水乡一赏烟柳画桥,在酥雨里邂逅一对才子佳人,再到荒凉草莽的塞外饮一壶浊酒,试试大漠的刀是否真如传闻中刚猛奇绝。巍巍兮昆仑,当真居有仙人?熙攘乎市井,堪遇隐士乎?
学着小说里的描述,她对着叔伯爹姨背出了这么一长段。
说实话。
我要去寻我娘。
阁里的长辈们沉默了许久。
娘失踪了太久,她的名字在阁里已经成了一个禁忌,除了爹爹年年念叨着“待到雁归时”,长辈们在她面前从来不提她娘,生怕她追问,好似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似的。
宴宁这么久不回来,确实不是个事。
我们一心想着给梅丫头张罗婚事,却没把人选给宴宁看过,倒是思虑不周了……
唉,是啊……
就这样,她,宴宁剑侠的女儿——齐荐梅,南阁的女子,年满十八,终于要入世了。
满打满算,娘亲已有十年无有音讯。
倚着山石歇息时,抚弄着刀身,齐荐梅想起临行时爹爹复杂的眼神,担忧、期许纠到一处,只凝成一句——莫逞强,若遇到什么委屈事,尽管回来,爹等着你。
只是出门送个信罢了,我的武功,爹爹也是清楚的,阁主伯伯都说好呢,且安心等我好消息!
分别时回得洒脱,这才不到半日,想起此景,眼角悄然渗出几点泪来。
这毕竟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出门,没有各位神通广大的叔伯姨婶宠着,身后也不会有爹爹一直跟着,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了。
收拾行李后,告别阁里的父老,离了南阁,纵马疾行,穿林越野,星夜兼程,到了此时,离此行的第一站已不远。
她收拾好情绪,起身牵马眺望,此时天蒙蒙亮,晨雾尚浓,但见远处青山隐隐,云烟袅袅,长天之下,竹影幽幽,江河翻涌。
江湖,我来了。
少女收起泛红的长刀,翻身上马,清叱扬鞭,衣袂翻飞,苍翠山林间,一抹红影向北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