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世程有些无聊。
明天就是中秋节,可他啥也没报备,打算去实验室刷个脸再直接溜了算了。临走前也懒得进实验室,找了楼梯间旁边的库房蹲着,这里都是实验室的老仪器,有些还没坏,坏了的更多,但一直没修,就堆在这,就像是专属于实验室仪器的坟墓一般。
房世程喜欢靠在一台老式的热合成管式炉后面,这玩意的壳子有个弧度,靠在上面尽力向后贴,他的上弓腰会被短暂的掰正,这样会很舒服。这机子二米多高,占地很大。他在的实验室主任把这机子放在角落里,房世程很喜欢这个机子,因为全机械按钮操作,相对繁琐,来用这台的人不多。
最重要的是这个房间、这个角落足够孤僻,方便他开小差。
这个管式炉也算是实验室的老古董了,苏联解体前从苏联那里进口的,绝对的冷战库存,到现在绝对超过三十年了但还能用。
不知道是玄学还是什么原因,房世程总觉得这机子合成出来的成功率比实验室里最新购入的奥地利机子更高些。因此虽然操作繁琐让“新手”不喜欢,但他偏爱用这台机子。即便这机子早就到报废的时间了,即便这台机子已经丢这吃灰不知道多少年了。
他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明天他要先回老家一趟,然后坐飞机去粤省南的圳市找王天卓。
连机票钱王天卓都给他报销了。
房世程虽然手头上还有不少合成和分析没做完,但他已经找了个单身的师弟让他帮忙照顾一下实验进度了。反正那师弟也没什么事情做,做完质谱剩下的时间都在等,不如趁这功夫带一眼。
房世程躲在这,他没在操作,单纯是没心思做实验而已,他站立不安,没一会就忍不住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眼。
最开始被混元大触推荐去干圣杯的生意的时候,他内心是毫无波动的。
他估计不过又是一个千八百的外快而已,混元大触推荐的活计差不多都是这价位,他也不指望一个失意的中年loser能给他什么金饭碗。
毕竟这听起来就是一个极其不靠谱不着调的生意。
但房世程不会挑,有几个能赚钱的外快就已经跑赢大部分材料学的师兄弟了。但他不过是干了一周多的时间,居然拿到了小一万块钱,他之前的存款也才三万出头,那还是他极其省吃俭用的情况下的。
小一万,他奶奶的全换成百元大钞的话都要厚厚的一沓了,更何况这次去圳市是王天卓付钱。
上次他收到王天卓的打款,第一时间他以为是开玩笑,后面反复确定,这是真的。房世程立马给王天卓打去电话。他以为王天卓打错了,不小心小数点往后移了一位。
可他妈的,这居然是真的!
他不过一周多的功夫,居然真的赚了小一万,折合一个月那不得三万朝上了?
钱是英雄胆啊,没钱寸步难行,学历高又算个什么呢,华国一年好几万个博士毕业,难道多的是几万个人上人吗?不还是牛马吗?
他还记得自己本科的时候,教分析化学的老教授给他们讲的故事。那还是八十年代,很多人想象中的黄金年代,当时这老头刚刚进科研所还很年轻,工资不高但过的还算舒坦。他有次去科研所门口买茶叶蛋的时候就和摊主聊天,摊主告诉教授一个月卖茶叶蛋能赚多少钱。
老头估摸了一下,大概是他五个月的工资。
本以为固若金汤的一切都在坍塌。
“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句话就是当时真实的写照。老教授只给他们上了一学期的课,但这个故事他讲了不止一次,他就像是个祥林嫂一样反复地说。每次房世程都听的心不在焉,每次他心里都感觉很不是滋味。
预计时间差不多了,房世程启程去机场。他没坐出租车,先是做公交转到地铁大巴站台,在那买票,又慢悠悠的转到泸州机场。
窗外泸州的样子灰蒙蒙的,这几天靠着中秋,可天总是阴的,像是随时要下雨,晚上也看不到月亮。
他认识的一个在研究所的博士师兄,一个月也就七千出头,这工资高吗?
2013年,华国在泸州的最低工资标准是九百二十元,和这个比很高了,但这工资还是有可能还是比不过在学校门口卖茶叶蛋的。
人是永远不能满足的,就像华国互联网上热衷于吹捧北欧的高福利,但真去了的华国人又会觉得抑郁,觉得自己的税金给了政府去养懒汉和难民,觉得自己读那么多的书一看工资扣完税也不比扫大街的高多少,觉得自己在那吃的又差又贵…………
不同的地方总会有不同的忧愁,人是被处境限制的野兽。
过去了三十年,老教授本以为固若金汤的一切早就坍塌完了,但还是没有重建好。至少现在房世程觉得研究什么高分子化学还真不如去搞点小产业来的实在,他研究的东西距离投入生产不知道还要多少多少年,甚至有可能永远都无法投产,仅仅是存在于纸面上的数据,过个几年别人看论文即便是写综述都不屑于引用的学术垃圾。
昨天晚上八点他坐大巴回家,带上了给家里人准备的礼物。合起来小两万了,这个消费对于他以前是不敢想的。
他给自己爸妈各买了件皮质大衣,没有牌子的货,但用料很好。大衣是小羊皮的,貂的他暂时还买不起。另外还给老爹买了两条好烟,泸州这的黄山天都。最贵的消费还是给妹妹的,他给自己妹妹买了块手表,贝母表面的自动机械表。牌子的中文名叫什么美度,不怎么好听,像是梅毒,但架不住样子好看。
他还偷偷查了一下,这个牌子算是国际名表了。他从不接触机械表的牌子,分不清什么一档表、二档表、三档表。但即便是瑞曼款的三档表对曾经的他来说也是高不可攀。
他也戴过手表,一块杂牌的石英表,没电了就不走了,他只当是坏了,随手丢在抽屉里现在也不知道放哪了。
即便房世程也戴表,但他对手表是一无所知的,他只听到柜员说这手表平时甩手就能自动上链,还有什么蓝宝石表蒙不可能有划痕之类的惯例推销的话,他不知道是啥,但就是信了,然后买了。
哪怕到现在他都还有些晕晕乎乎。他清楚的记得昨天晚上十一点他回家,把衣服和烟给爸妈、把手表给妹妹时他们的表情。老爸老妈的表情他说不出来,人老了脸就僵了,但房世程可以肯定他们的心情是欣慰和感动的。他们没问自己花这么多钱是哪里来的,似乎天然的就认为自己儿子在顶尖大学读最高的学历,以后必定大把的来钱。
妹妹拿到手表直接戴上,她不知道戴在哪只手上,就戴在了右手上,被他笑话了才改到左手,笨手笨脚的扣了半天才把表带给扣上。小孩子的兴奋和快乐是藏不住的,即便他妹妹已经上了高中。
这不是他第一次带礼物回来,以前经常会带些泸州的土特产,什么黑茶砖和腊鸭,风尘仆仆一身土气的带回来。但这是他第一次带这么贵的礼物回来。他第一次感觉不一样了。
他并不认为这些贴着洋牌子的消费品有什么高贵的地方,即便他昨天一晚上就消费了泸州居民八个月的平均工资,但他却因此更加深信这一切都不高贵。
它们只是贵,贵到普通人日常消费不起但咬咬牙勉强能舍得买。它们的成本呢?房世程不觉得花两万买来的这些东西的成本会比腊鸭子高出了多少。
但正因为如此,房世程更加兴奋了。
这种兴奋感源自于最原始的消费欲,就像是生活在海边的猴子突然发现一无是处的贝壳可以用来交换食物时的欣快。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正因如此,这个时代的发财的机会就像海边的贝壳一样俯拾皆是。三瓜两枣的零散工作不会让自己富贵,朝九晚五的研究院的工作也不会让自己富贵。
大巴到了泸州机场,房世程准备登机。
他的手有些颤抖,他听见了登机提醒,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透过大厅二层的VIP通道直达飞机。等商务舱的乘客入座后,经济舱的乘客才会入座。
王天卓给他买的是头等舱。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的商务舱。
支线窄体客机不大,没有头等舱。商务舱只有三排,一排四个座位,而经济舱一排六个座位并且更窄。
商务舱和经济舱仅仅是靠一层薄薄的阻燃复合材料阻挡,甚至还是通透的,毕竟窄体客机只有一个过道。
房世程想要笑,他觉得这是一种诡异的景观,为了两个小时的略微宽敞一点的位置和虚无缥缈的“尊贵”体验感,居然会有人愿意花两倍的价格来买。
他的位置在商务舱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当他坐下的时候,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的水泥地,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在等待着飞机起飞,等待在此刻不再漫长。经济舱的人陆陆续续上来,有几个人会大量在商务舱的人几眼,但更多还是忽视。
机长在用中英文双语讲话,英文说得很蹩脚,飞机上一个鬼佬也没有,他讲英文纯粹是因为有规章制度要求必须讲英文。
穿着肉色丝袜的身材高挑的空姐在商务舱对着乘客演示急救物品使用,提醒所有人手机开到飞行模式,每次起飞都要演练一遍,她看上去就是在糊弄任务。
无聊透顶的开场白,房世程听的昏昏欲睡。
飞机起飞,房世程感觉耳朵有些闷,这是气压改变的原因,他略微长开了嘴。他透过舷窗看着钦州,泸州的建筑在一点点的变小着。
飞机后排有人吐了,他闻到了酸臭味。
舷窗内测的材料也是某种塑料,上面有些极浅的划痕,这让他想起了自己那快早就不走的杂牌石英表上坑坑洼洼的亚克力表蒙。
这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一架能闻到消毒水和呕吐物味道的破烂窄体支线客机里,胯下这头与体面毫无关联的杂种正在带着他飞。
飞机穿过了云层,太阳让他睁不开眼。
云层让他想起了老家的海,在没有风的时候,大海和云海只有颜色差别。
他几乎能在呕吐物和消毒水的味道里闻到海风的腥味。
房世程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又把遮阳帘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