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没有睡好,看着镜子前红棕色微卷的长发女人,眼圈也有些重,不太像能够去见人的样子。
最可怕的是,我的鼻子旁还长了一颗小痘痘。我平时并不化妆,只是去洗了好几次脸。
换上昨晚翻出来的两年前的米白连衣裙,虽然旧但不脏,实际上我也没有穿过几次,我挎上一个小包,拿上一顶遮阳帽,想了想还是戴了一个口罩出门了。
途径娜娜的房间,里面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对不起,娜娜。”声音很小,隔着口罩声音更小,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我随手带上了门,走出电梯,天气很好,一层薄薄的日晕围绕在太阳四周。虽然已经十一月份,但也不太冷。
我坐地铁寻到她的定位地点,刚出地铁站时还没找到我脑海中的那个模样,直到我们开了位置共享。最开始,我跟她擦肩而过,直到我俩手机的两个绿水滴完全叠加在一起时,我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五官很精致,乌黑的长发,片分的刘海,白净的皮肤。她像一个瓷器一样,那皮肤好似触碰一下都要碎的样子。她的脖子很细腻,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身穿黑色T恤加紫色外套,一件牛仔短裤,淡红色的大腿肉感十足,脚下是一双短袜和浅黄的鞋子。
“鼠姐!”她笑着来拉我的手,我赶紧把手机放在挎包里迎了上去。
远处看她比我高点,直到现在站在身前才知道我俩是差不多的。
“终于见到你了,不过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我尴尬地扣了扣后脑勺,两句谈吐表现出她是一个很外向的人,和我的性格截然相反,我也自认为很难搞定这种人。
“那我们去哪里玩儿呢?”她走在我的侧边,挽起我的胳膊。
“啊,嗯,”我舔了舔嘴唇,“我有点渴了,你渴了吗?”
“这个嘛……有是有一点,不过鼠姐为什么要戴口罩啊……”
听到她问这个,我并不是很愿意跟她说关于痘痘的事情:“感冒了。”
我打开订餐的软件,找到附近的门店:“我们先去喝奶茶吧。”
她欣然接受:“可以呀。”
“你要喝什么?”
“鼠姐点的什么呢?”
“牛油果。”
“那我要一个草莓的吧~”
我们到了门店,店家已经做好了,外面撑着一个棚子,里面有六套桌子板凳。我就坐在二号桌,把口罩勾到下巴,自顾自喝着我的牛油果奶茶。
我在棚里看路人,她拿着刚取的奶茶在棚外看我。阳光盯着她的长发,她盯着我的手指。
我感受到这股视线缓缓转过头:“怎……怎么了,月华?”
她浑身打一个冷颤,继而走了过来:“鼠姐,在外面不要叫我的网名啦!”
她一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一边将腿绕进板凳内侧:“我的名字叫颜言,你叫我小言就可以了。”
“哦哦,小言。”我点点头,幅度稍微大了一点,竟让我觉得大脑都在上下抖动。
“我刚刚在看嘛……”她吸了一口奶茶,“我是觉得鼠姐的手指真漂亮!”
听她这么说,我翻看了我的手指,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那这大概只能算是一个破冰的引子。
果然,她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脸上,瞳孔一下透亮了许多:“还有皮肤也是,看着都很白的哟!”
我摸了摸我的脸蛋,确实不怎么粗糙,至于她说的白:“我想那应该是熬夜熬出来的病白。”
“有吗?”她把脸一下凑过来,“那鼠姐看看我这脸怎么样?”
我把眼镜扶了扶,凑近一看,那可真是白得吓人,即使是脸颊上唯一的一抹粉色也像是贴上去的。
“嗯……很好。”
她一下眉开眼笑:“鼠姐你是骗我的吧。”
“我这白让任何人看了都说不像活人,还是说,鼠姐能够欣赏这别致的美呢?”她抓住我的手腕,让我有些猝不及防,紧握我的手背,把我的手掌放到她的脸颊上。
第一感觉就是冷。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对不起啊,失礼了。”她这时莫名有些拘谨,让我更不适应。
“对了,我在现实喊你鼠姐,你应该不会感到不舒服吧?”
我快速摇摇头:“不会。”
“我家里有个妹妹。”
“她也喊你鼠姐吗?”
“……没有,她喊我雨姐。”
“雨姐?”她用门牙紧紧咬着吸管,“那你叫……”
“何雨。”
“哦哦,”她点了点头,用吸管去插杯底的水果块,“那还是感觉鼠姐好听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
“就感觉……挺有意思的嘻嘻……”
……
喝完了奶茶,她在阳光下伸起懒腰,T恤提上去露出了腰肢,模特级别的腰部曲线一览无余,甚至把远在三十米外的行人目光都吸了过来。
“鼠姐,我们去看电影吧!”阳光顺着她的星眸反射进我的视野,绚丽夺目,五彩缤纷。
提前购了票,到达影院的时候,快要开场了,可已经到了中午,电影也有两个小时。
“要不要在门口吃点什么吧?”她指着门口附近的快餐店,“去吃点垃圾食品垫垫肚子?”
“垃圾食品?”
“对呀,就是汉堡薯条……”她突然不说了,呆呆看着我的鼻子。
我一摸,顿时摸到一个小凸起:“啊,我……还是把口罩带上吧……”
“不用不用,”她制止住了我,“这样就挺好。”
吃过快餐,我们匆忙进入片场,观众确实不少。小言的情绪变得激动:“鼠姐,这可是最近上映的国产科幻电影哦!我看预告片可精彩了!”
我并不喜欢看科幻片,但也不算讨厌吧。
观众也很安静,至少在我视野里没有胡闹的小孩,暧昧的情侣。荧幕亮起后全场变得更加寂静。她自然地牵着我的手坐在我的身边,比起对电影的期待她的手指温度更让我感到心慌意乱。
仅仅只是一个上午……就已经能随意牵手了吗?
原本紧张的心绪随着电影剧情推进逐渐消散,甚至变成一种失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感觉很无趣,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科幻带来的震撼,场上有越来越多人开始睡觉,也有向伴侣吐槽的。
为了消遣时间,我从挎包里摸出手机,习惯性地点进菠萝包,主页打赏横幅里的“诗酒月华”让我瞪大了眼睛,随着后面每一个字逐一显现,我的心跳也变得更加急促。五……五十万火券?
看了一眼具体时间,大概是她和我刚见面的时候。
我又变得紧张了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和拉着她的右手核对了一下账本,确认了是她。但她的目光一直都盯在屏幕上,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认真看。
这样的紧张感一直持续到影片结束还未完全消失,当然电影的结尾也很潦草。
颜言的状态看起来出奇的好,一身轻松,跟刚进影院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走出观影厅的时候我有些好奇地问她:“小言,你觉得电影好看么?”
她丝毫没有犹豫:“不好看。”
“那怎么没见你失落呢?”
她抿嘴一笑:“本来近些年也没对国产科幻有什么期待,要我说都是洗钱的。”
“至少比749局好。”
749局?那好像是六年前的电影了。
出来的时候稍微散散步,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让人不得不感叹时光易逝。
天空泛着橘黄,在落山处殷出渐变;夕阳撒下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心生一片恐惧,害怕她会突然聊到离开的话题,接着同将逝的夕阳一起逃向我未曾企及的梦与远方。
不知觉走到了一个公园,此刻那些铁质的健身器材被挂上一层暖黄的锈色。里面最不起眼,同时又是最起眼的地方有一挂秋千。
“鼠姐,你看,那里有一个秋千诶!”她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一样跑了过去,“你能在后面推我吗!”
我自然不会拒绝这包含着期待的请求,等她坐在木板上,双手稳稳抓住铁链的时候,我害羞地把手放到她的后背,轻轻推,丝毫未动。她回过头来露出微笑,既像是鼓励又像是慰籍。我有一点脸红,狠下心来推了一把,这才开始让她和铁链一同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七八十度的弧线。
她发出悦耳的笑声,在这样青春洋溢的女生的映衬下我是显得那么的苍老。顿时感到脸上的皮肤起了些许褶皱。
世界安静了下来,静得只剩年久失修铁链在结构处摆动的吱啦声以及她那风铃般的妙音。
我推她后背的手愈发无力,不知是累的还是注意力涣散导致的。她感到这分异样,转过身来看着我,迟滞了两秒,立刻从木板上滑了下来:
“鼠姐来试试吧!我在后面推你!”
我没说同意,但也没拒绝,就这样被她半推半就拉到秋千上,见我扶好抓稳,她一点也不含糊,双手往前推我的脊背。
铁链的锈面在拉扯与摩擦中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抓在铁链上的手被铁锈染红,脚失去了支点,离开了地面。
我在飞。
寻着圆的轨迹飞上天空,铁链的吱啦刺响愈烈,天空迫不及待地迎接我,将我的视线占领,铁链的声音也随之消失,我又被引力拉回原地。
悦耳的风铃在身后响动,一秒后我又飞往了天空。
这一次飞的更高,破风声灌入圆耳,我沉沉呼了一口气,心中的苦闷一同消散于天地之间,久违的笑容再次浮现。
后几次小言推得更加卖力,我感觉有些控制不住铁链了,一声尖叫差点从喉咙中逃出。用力把着铁链,免得摔下去。来回几次后,动力势能逐渐减弱,直到几乎快要停下来时,她环住了我的腰,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我嘴唇微张,迟迟未能做出反应,我该是拒绝还是默默承受这分别样的情感?我仔细推敲了每一种选择的场景,都让我感到莫名的空虚。
“鼠姐……”她在我耳旁探话,温润的嘴唇轻轻抵到耳垂,“和……和我在一起吧。”
我心中没有任何的动荡,这情感来得太过于突然,虽然我们六年间以书为媒介探讨过很多次,但真正见到她时我才意识到——我完全不了解她,我不知道她的想法,我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她的心里似乎藏着东西,藏着一个秘密,像是顽皮的孩子将自己最喜爱的玩具埋进土里,而她掩埋的更多是不愿再回想的伤感。
“小言……我……”我欲言又止,像极了一个话提一半的讨嫌人。我不敢对她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害怕触及到她脆弱的内心。我也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哪怕以往有无数人跟我提到关于他们教科书般的“成功案例”。
我缓缓侧过头去,她轻抿着嘴唇,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嗯?”我生硬地将问题又抛了回去,“小言,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她一下又变得极为洽谈,讪笑两声:“哈哈哈,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她依旧在给我推着秋千,只是她的手臂变得更加机械,每次推的都是同一高度,我逐渐适应了这个频率,一次又一次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直到天空变得和她的头发一样乌黑,夕阳躲到了黑暗尽头,她还在我的背后。
“鼠姐,我们去ktv吧。”
从秋千离开以后,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过话,甚至都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衣物,坐在公车上时,我坐在这头,她坐在那头。就连一齐去开房间,工作人员都说让我们一个人来的一起开一个间,还能省些费用。
上楼的脚步渐急渐缓,直到刷开房门的上一秒都像是被押送到审讯室一样。
世间最大的孤独,就是一个人去ktv。上次听到这句话时,我十四岁。
如今已经二十七岁,年龄翻了一倍,人数翻了一倍,就连孤独也翻了一倍。
我一直都是鸭嗓,出租房半大的包间自然也成为了她的个人舞台。
她唱的极为卖力,每一首都当成人生里最后一首,刻意的音色和她在我背后的风铃笑声大相径庭。像是在装作成熟,并且要表达给某个人看,而她的瞳孔里明显没有任何人——她是一个孤独的歌手,她是一位迁就的绅士。她是逝爱的情郎,是这道夜晚的主人;她为了别人而歌唱,又像是唱给自己。
“我知道你还是爱着我……虽然……分开的理由我们都已接受……”
“你知道我会有多难过……所以……即使到最后还微笑着让我加油……”
这首歌我早已在耳机里听过千百遍,从最开始的惊艳到反复循环的索然无味后,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第一次聆听带来的感受,与那次不同的是,曲里明显多了几分不甘和痛苦。
曲子最后的尾音在房间里反复弹射直至掉落在墙角,她颤抖着身子,红着眼眶,放下麦克风,一下扑了过来。
我几乎是一同扑上去的,我们抱头痛哭,声调已经超过了她歌唱的最高音。我不停拍着她的后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情绪为什么会这么悲伤。当我看到那形单影只的身影,总会感觉她已经被全世界抛弃,被全世界遗忘了。
我们拼命酗酒,吐了又喝,喝了又吐。我喝得脸涨通红,她喝得全身抽搐不止。
我不知道何时站起身,以何种状态走到路边。天空不知下着何样的雨飘落在何雨身上。
我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扶着颜言回到家,以什么样的步伐跨过十五厘米高的门槛,以什么样的力度……打了娜娜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