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拖着半醉半醒的身子打开客厅的灯，娜娜听到了这股动静从房间里醒来，她穿着睡衣，一边往外走一边揉着忪惺的眼睛：
“雨姐，你回来的好晚。”
我正在把颜言的身子望屋里拖，并没有注意到她。
她像是近视一样眯着眼睛往门口看过来，当看到我真的在拉着一个人进门的时候，她的大脑一下变得十分清晰：
“雨姐，这是谁啊？”
颜言醉得一塌糊涂，我只能把她搀扶着丢到沙发上，她的口中还在不断轻吐酒水。我也头晕脑胀，浑身像是卸了力，连站立都很困难。
在醉酒状态下我只觉得家具简陋的出租屋变得烘臭不堪，灯光是那么刺眼，一想到它会打扰到颜言休息，刚走两步就爬倒的我蹒跚着试图去触碰开关。
“雨姐，雨姐，雨姐！”娜娜眉头紧锁，她的脸上扭曲出阴暗的沟壑，在灯光的视野下变得更加狰狞。
“娜娜……”我止步后抬起头，看着她的模样甚至有一丝害怕，“你……干嘛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她突然爆发出我以往都没听过的怒吼声，这个十六岁高中生的吼声传到我的耳中，竟有些隐隐作痛。
看着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脸，我总感觉陌生。
“你声音那么大干什么。”我酒醒了一半，撑着瓷砖站起身子，虽然比她高半个头，她却一点服软的迹象都没有。
“我问你干什么去了！”她再次向我吼道，继而顺手指向颜言，“你就是跟这个女人一起出去的吗！你就是跟她一起鬼混到半夜的吗！”
“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瞪着眼睛，往卧室一指，“滚回去睡觉去！”
“我问你是不是啊！”娜娜跳过来死死扯住我的连衣裙袖口，用上齿死死咬住下嘴唇，“你为什么要出去跟不三不四的女人一起鬼混啊！！”
她的力气徒然增大，竟让我无法松开：“死丫头，你赶紧给我放手！”
“我就不松开！我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你愿意跟一个陌生女人出去洒脱一天也不愿意陪你的亲妹妹去动物园啊！”
她愤怒的言语中夹杂着哭腔，眼角攢出两滴泪珠：“你穿着的还是两年前我送你当生日礼物的裙子！我攢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却被你当做赝品一样随意丢到衣柜里！我不明白，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就能为所欲为，而我却处处顺着你，要看你的脸色苟活！”
“嘶啦。”
米白的衣裙袖口撕裂开，露出赤裸裸的胳膊。我的身子往后欠了欠，她的神情在撕裂的一瞬间明显也有些诧异。
“呵……呵呵……”看着上面似乎还有夕阳余温的的裙子被撕裂，我几近疯狂，“你知道吗，何娜娜?”
我大声向她吼着，鞋底拼命踩着地板：“你知道你自打出生起就惹了多少麻烦吗！我那该死的没爹父母！家里他妈的一分钱都没有，养活老子都成问题，却还要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再生一个！结果呢?生出了你个贱人！”
我指着她的鼻子骂到：“你不仅是个女的，还从小体弱多病，让一分钱都没有的家反倒欠了十几万！为了让你能够读书，我初中就辍了学打工，我难道不想读书吗！老子读书的时候比你成绩好一万倍！”
在酒精的加持下我丝毫没有感到舌燥：“家里那么穷，你连个公立的高中都考不上！父母离了婚，谁都不愿意养你，所以你来找老子了是吧?喊你去打工你死活都不去，一年两万的学费直接掏空了我好不容易积攒的积蓄！你现在吃我的住我的还管我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三个月前被公司辞退只能在家接点私人画稿也要养活你吗！”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但更多的是惊讶，她颤抖的声线没有恐惧，更多的是不解：“雨姐……在你的眼中……娜娜原来是这样的么……原来娜娜一直都是雨姐的累赘么……”
“可我一直都在改变啊！我能理解雨姐的苦！可是……可是……被生下来从来都不是我能选择的啊！我自打出生起就不被关照，父母那唾弃的目光我都看在眼里……母亲就连买羊奶也不愿喂我奶水……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犹如仅有一张竹筏漂泊的浪子，世界的遗孤……家火微存却又居无定所……我穿的衣服也是你的烂旧衣服！在学校里同学辱骂我殴打我，就连老师都嫌弃我，可我也没有因此就放弃上学啊！我能感受到雨姐的累，所以才会选择攢钱给你买新的裙子！”
不知是想到什么，或许是余光瞥见沙发上的颜言，她的怒气又骤然升起：“可是你对我越来越冷漠！我昨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连看都没看一眼！你到底在看些什么?！在看那些女同性恋的小说、动漫和真人电影吗?！看到这些你时常在床上扭成一条蛆，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根本就没有男人会要你，所以你才会把主意打在女人身上，呸！你让我感到恶心！”
我的眼角剧烈抽搐，牙齿上下磨得嘎吱响，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越按耐就越是难耐。看着她辱骂我的嘴脸，我急火攻心，右手往前一扇。
“啪。”
一个巴掌拍不响，可如果是落在对方脸上呢。
“我……我……”娜娜被扇倒在地上，捂着脸颤抖着身子，眼泪从眼角不断溢出，滴砸在地板上，“我做不到……我缺少爱……所以我需要依靠……雨姐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娜娜不是……娜娜一直都在拖雨姐的后腿……娜娜一直都是雨姐的累赘……”
她一边抽泣一边缓缓站起身子：“对不起，雨姐，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了。”
她睡衣和鞋子都没换，径直走出我回家后还未能关闭的房门，离开的最后一刻她回过头来，眼眶中的眼泪不减反增：
“你大我十一岁，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给予过我温暖的人，虽然我叫你雨姐，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做妈妈来看待……遗憾的是，直到这一刻，在妈妈那里遗失的那份爱，我也没能在你这里找回。”
娜娜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我虽然看不到她的背影，但我脑海里隐约浮现出她下楼时的踉跄身形。
要追过去吗……就在我思索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半分脚步声了。
刚刚激烈的争吵和推嚷，让我的头变得更加疼痛，疼得我被迫坐在瓷砖上，背靠着沙发。它像是要裂开一般，从缝隙中钻出一根名为罪恶的萌芽。
再等一会儿……丫头应该自己会回来吧，我望向窗外，外面那么冷，别真傻到去睡外面。
我想，上帝一定是在惩罚着我吧，不然也不会让我在无意识中昏睡过去。
我又被地板冷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我酒完全醒了，回想起两个小时前我的所作为所，回想起娜娜临走前那伤心欲绝的表情。我赶紧站了起来，在屋内大声喊她的名字。
“娜娜，娜娜。”
没人回答。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极其黑暗的想法笼罩心头，我的嘴里不自觉发出呜咽声，像是临终的猎犬。
我拼命奔跑，在楼道上三楼我摔了两跤，刚出楼梯口又摔一下，把颧骨磕得青黑。
“娜娜。”
“娜娜，你在哪里?”
“不要吓姐姐好不好。”
“娜娜……”
我不停在呼唤她，可寂静的夜没有一点回应，仅能听见一片蟀鸣。
我逐渐崩溃，再也无法囚禁眼中的泪水，我上一次哭还是九岁时摔破热水壶被父亲打哭的。
“呜呜……”我蹲在地上地上掩面哭泣，路上已经没了行人，只有一只橘猫，它平时最爱睡懒觉，像是被我吵醒，它起身跳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不知不觉逐渐靠近了湖边，我在想些什么，大概是想一走了之吧。
缄默的深夜里抚起一阵凌冽的寒风，它看透了我破碎的内心，尖啸着试图摧毁我的肉体。
可越是靠近湖边，湖边的异样就更加明显，成群的柳树在冷风中摇曳着枝条，有一棵树的“枝条”却格外倔强，它黑乎乎的一整块一动也不动，我有了一个猜想，心中刚散开的黑暗又聚拢在一起，随时都能直达心头，让我当场昏迷。
“柳树……柳树……”
我全身剧烈颤抖，每走一步都消耗我所剩一半的体力，我双手打着结，细长坚硬的指甲互相划过指节，撕裂开五六个细小血痕。
我的眼镜镜片开始模糊，它也闭上了眼睛，不愿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的悲惨集合而来的结果，而我却不得不面对，心里的恐惧逐渐扩大。
直到我走到十米处，我的泪水像是断了阀门一般横流——那“长在”柳树上的，是我一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她穿着睡衣，赤裸着脚丫，底下是一双由于重力落下的拖鞋。
她的脖子几乎是被麻绳切断，耷拉着脑袋，她是背对着我的，我也不敢去看正面，我难以想象这样经历痛苦挣扎死去的神态会有多么恐怖。
我颤抖的双手往前伸，朦胧视线里近十米的距离却有千里之远。我在湖岸边跪地失声痛哭，娜娜……我的妹妹，我的女儿，如果我能理智一些，如果我能多多从她的角度思考，还会酿成这样的悲剧吗?
我们虽然经常吵架，但她从未离家出走过，唯一一次成为了真正的唯一一次。
虽然夜风很大，可她的后背依旧有好多灰，我以往都没有注意到她后背能有那么多灰。
月亮无法共情我的烦恼，它像往常一样挥洒世间，给沉眠的大地盖上一层冰冷的毯子。
皎白的月光倾泄下来，犹如一条银白色的裹尸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