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一块石头,也会有想再见到的人。
日出日落,风吹雨淋,石头中封印的残魂早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却仍然记得和她的初遇。
那时她正在画画。专心致志,完全没注意到他。
她的长发如墨,素袍如雪,墨沁在雪上,铺展在草木之间,接引在石板之上,便已悄然成画。
而她手中,或是怀中,那根画笔也颇为神奇。这笔几乎有一人长短,在她手中却翻转飞舞,轻盈如若无物。
画笔的一头连着纤毫长须,另一头则如枪刃般尖锐锋利。
她只需用尖头轻轻一点,便可从灰岩上借来稳重,从泥土中借来包容,从天空中借来澄澈,从花草中借来芬芳。
画笔虽大,画中的笔触却细腻到能看得清树叶的纹路,蜂蝶的绒毛。画布虽小,画中的内容却丰富到包容了光阴山上下的万事万物。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流动,直到再也看不见画外的世界。
但她最后还是停笔了,因为画面上多了一处留白,就在他所站的那处地方。
“我之前竟然都没注意到。是因为你像块石头,一动都没动呢。”
他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眼前正如那时,是让他无法忘怀的恬淡微笑。
他多希望自己能说话啊,这样这次就能问到她的名字;或是能移动下笨重的身躯,去亲吻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的她如玉的脚趾。
但他终究只是块石头。他拼命的挣扎着,最后也只是让身体发生了一丝微弱到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动。
但她却感受到了。
“就是这块吧。”
被她指腹的纹路轻轻搔过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胀痛发热,发出了吱嘎作响的声音,好想要把皮肤都撑裂开了。
可石头又怎么会有皮肤呢?
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便一瞬间碎裂消失了,化成了尘粉,飘散无踪。
于是他终于拥有了新的躯体,重获新生。
他也想起来了,那个名叫叶磊的自己所遭遇过的一切。
一切最开始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自打记事起,叶磊便是在花海宗,接受师尊花汐的养育和教导,和师姐师妹们一起长大的。
他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后来还是大师姐花奈告诉他,那时花汐与毒虫谷主的一场恶战,波及到了阑珊峰下的琼岩村。
当战斗终于结束,花汐带着徒女们前往村里查看情况,在一处房屋的废墟的碎石瓦砾之下,听到了早已死去妇人怀里护住婴儿的一声啼哭。
也许是因为自责,花汐才会为破例收他做花海宗唯一的男门人。
花海宗的门徒皆以花为姓,唯独他是那万红丛中的一点翠色。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无论师尊还是师姐们,都对他格外关心照顾。直到那一天,他到了像她们一样该参悟花海宗独门功法——“见花”的年纪。
每个合格的门生,都会看到一朵只属于她的花。那朵花象征着本源于神魂之上的投射,而它的绽放便意味着此人有机会知晓真我,参悟仙道。
可他穷尽了心思去看,精神之海里,却仍是空空如也,一片白茫茫。
“你有看见什么吗,叶磊?”师尊语气平静,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弟子……只看到一片白色。”
叶磊听到周围传来的些许非议和嗤笑声。
他心神未乱,只是更加专注,却未能让那一潭死水生根发芽。
恍惚间,他感觉到十指被另一双手扣住,温和芬芳的气息流入贫瘠的经脉之中,汇聚在丹田,涌上他的意识,让那里变得五彩缤纷,生机盎然。
“现在呢?”师尊的话语里流露出笑意。
“弟子是看到了。但乱花迷眼,我不知道,哪朵才该是属于我的。”
说完,叶磊仿佛听见师尊在耳语,“挑一朵吧。”
可每当他打算伸手采下,心里的声音却告诉他,这并不该是他的花。
最后,他掌心里握住的,竟然是一块白色的石头。
叶磊睁开眼,只见花汐已背对着他,踱步离开。
“或许,是我选错了吧。”
叶磊心中所想的话,却从花汐的口中说出。
从那天之后,他就能明显感觉到,宗门里的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变了,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轻蔑,但他知道他们已然人仙殊途。
最后还值得他留恋的,就只剩下新来的师妹花芽了。她倒是喜欢整天缠着他,让他背她去摘花采蜜,游山玩水。
“师兄,我累了嘛,让我在你的大腿上躺一会儿。什么,你的腿已经麻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叶哥哥,这是我在断魂谷摘的鸳鸯参,对修行很有用的。你吃了也是浪费?别说这种话啊!”
“阿磊,你、你要走了吗?你、你要去哪里啊?那以后,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你吗?”
叶磊决定独自去光阴山上静心独修,了此残生的那天,她哭的像个泪人。
这座小山说不上高,没有什么天材地宝,凶妖恶兽,也无人栖居,倒说得上清净。
叶磊不再费力去寻找自己的花了,躺在山顶一块平坦的白色石头上,反而觉得,此地才是他真正的归宿。这样就好。
直到那天,他从山涧清泉旁流饮归来,那朵墨花便已经在那里,悄无声息地开放了。
“在下叶磊,花海宗门人,在此地独自修行。敢问仙子芳名?”
那时他问了,而她却没有回答。
“那不重要。你迟早会忘了我的。而我也会忘了你。”
她淡淡地说着,仿佛挥毫写下一个不变的真理。
“也对啊。”叶磊长叹一口气,“毕竟人仙殊途,我的生命在姑娘眼里,应该不过只是画中未竟的一笔。”
听到这儿,画师抬起笔尖,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一股清风钻进脑门儿,将叶磊的颓丧吹散了不少。
“这样就画完了。现在,你又该是什么呢?”
“我是……我也不知道,我该是谁。”直视着画师深邃如夜的眼眸,叶磊想起了领悟“见花”失败的那日。那个问题的答案,他还是没能够找到。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要找的,是同一种东西呢。”
叶磊笑了。过了那么久,她还是一点没变,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和那时一样。
“你的命运,我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