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之里，稗田居。
易正伏案翻看着侍从送来的信件，一片枯叶在这时从窗口飘了进来，摇晃着躺倒在桌上。易将它拾起，端详，发出一声叹息。
秋么…或是说…冬？
秋的痕迹说不定也淡漠了，到底天气也愈发冷了，稗田前些时日也问过要不要添置一件行火…
转眼就要在这陌生的世界行上一年了么。
易从没有计算时日的想法，可这具象起来的征兆到底让他有些惆怅。
那次谈话以后，易便在稗田的府邸住下，胡乱将能知晓的东西通通塞进脑袋。作为回报，稗田偶尔会抽取他的血样充当触媒，让他处理一些村子里的事务，或是邀他一并出行，易不想思考这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拉拢他。
他到底没去看光，因为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光便来了，只身一人。光没说什么，只是交代了在人间之里需要注意的诸多事宜，便轻笑着走掉了。
在那之后，他们偶有书信，但谈论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仿佛名为“易”的半妖合该是幻想乡的一员，都没再提。
…真是不甘。
易用手指在叶片上摩挲，心烦意乱也不自觉加了些力，于是凋零的叶碎成渣滓，碎屑散乱地铺上易的双腿。
咚，咚咚。
“是你的话，没必要如此。”易头也不抬，低垂着脑袋盯着腿上的碎屑出神。
阿梦走进房间，在易的身旁停住。
她踮起脚把手按在易的头顶，用力地压了一下。
“当真失格啊，易。”她轻声说。
易不恼火于阿梦的举动，只是疑惑。
无趣的善意，即便明晓也还是要做吗？分明不是光那种为了心安行动的家伙。
“现在还不到身陷囹圄的境地，而这幻想乡你也有了了解，为何这样烦乱呢？”
“囫囵将一切领悟，便是心安了吗？”易反问。
话音刚落，易就愣住了。
啊啊，招致低落的原来是无力呢，原来是这样，知晓一切却无力改变…可笑。
“抱歉。”他轻声说。
“果然是这样子…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阿梦捂嘴轻笑，随即抛出玩味的眼神：“某位名为冴月麟的麒麟妖怪，说不定能帮到你哦？”
易不觉抬起头，正对上阿梦的眼睛。
他皱起眉头。
“她救过我。”他说。
将自己的恩人拖下水吗？那绝不该是他应当做的。只是，他所要救济的世界…
“至少，你该问问她的意见。”阿梦摇了摇头，说。
“说的也是。”易信从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
“…谢谢？”
“不必。还有，如果你能把嗅觉用对地方就好了。”
为什么会察觉到我会帮忙第一时间想的是说出来而不是道谢呢，你这家伙。
易站起身，轻轻将椅子推走，郑重其事地朝阿梦鞠了一躬。
“说了不必，我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麒麟那边我会联系。另外，有时间你也该出去走走，别我不叫就窝起来。你也知道你的见识是囫囵啊？”
阿梦许是生了怨气，话语像连珠炮一样砸进易的耳朵。
“所以还没有联系吗？而且不用故意装作与那位生疏的样子来着。”
“喂！”
……
时间大约是下午，易走在人间之里的街道上，漫无目的。
他不明白这般无趣的路途有何意义，可毕竟是阿梦交代的。阿梦说让他用脚把人间之里走个遍，接着就把他赶了出来。
熙熙攘攘呢…这里，只是与他何干？
易暗自叹了口气，决心放弃思考，空着脑袋把这段路途走完。
好不容易挨过了繁华的路段，易正要享受这份清明，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喊。
“半妖先生！”
易定下脚步，回过头，茫然地盯住叫住他的人。
他记得这人，这人叫和木诚，是村子里的木匠，他房间里的家具便出自这位的手。
“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和平正修小姐相恋很久了，我想送她一件礼物，可平日那些奇巧东西我怕不够庄重，首饰什么的我又怕入不了她的眼睛，所以…”男人刚说完，就立刻把脑袋垂下，像犯了错的孩子等待说教。
易甩了甩手，将倦怠写在脸上。
“骰子，对么？”
“其实我已经做…啊，对。”
易露出了然的神情，对着他微笑：“其实我有三个选项，只是恰巧猜对了而已。”
既是赌场的那位千金，要取巧得来欢心的东西也就是这类的物件罢。
“那我…”
“做你认为对的就好，既然是在相恋，你所用心雕琢的东西，她会喜欢才是。”
“哦哦，我知道了。”和木诚躬身，“感激不尽。”
“只是，为何是问我？”既然解惑，易也将自己的疑惑丢出。
和木诚闻言，显露出扭捏的模样，他抚着脑袋笑道：“其实我也问过稗田姬来着。”
闻言，易忍不住扯了扯嘴巴，眼角也跟着跳动，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那没事了。”
他把笨蛋和木先生丢在脑后，快步走开。
“有些多余的善意呢，我。”他轻声说。
可，实是欣慰。
原来他这样的家伙也被归进智者的栏目了嘛，也不枉他付出的心力。
唔，归属感么…不该有的。
他木然奔走。
景物变换，却不过浮云。
……
耳边忽然复生的喧闹告示易他身处何处——人间之里的广场。
“喂，半妖小哥！”“啊啊，是易先生呢。”
人们见了他，便向他问好寒暄，易一一点头回应。
易越过人群，正看见龙神的石像。理所当然，他生了兴趣，走到石像之前，仔细观望。
威严吗？就雕刻者的角度来看说不定是这样。不过，易对于所谓艺术或是所谓偶像都不甚了解，他只觉孤寂。
许久，他抬起头来，与那对血红的眸子对视。
“理所当然的至高…”他似是明悟，忍不住出声感慨，“可惜。”
“什么。”女孩子的声音，稚嫩，却空洞，似是模仿着什么。
易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
他怔怔转过头，身后，黑发的幼女维持着踮起脚尖拍打的姿态。
“小孩子？”“谁家的？”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交错的人声。
惊愕。
怜悯…？
如果要易来找一个词汇形容眼前的女孩，那他的答复只会是“可爱”。附上更多的词藻也不过累赘。
但，这份可爱…
话说回来，刚才她应该蹦了一下来着？
琐碎之事。
非人之物。
“龙神大人。”易很快做出反应，他转过身，退后几步，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被称作龙神的女孩轻叹一声，人们便恍惚地退散开来。不多时，整个广场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在同情我么？”她说。
“大概呢。”易回答。
“前行的方向乃是索求，救济的动力乃是填补，留存的意志则是执念。”她将右手伸向易，依次弯下三根手指——
“你，是修罗呢。”她淡漠地作出宣言。
易摇摇头，又摸了摸腰间，空荡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
他认真地说道：“但那依旧是拯救，我所要完成的伟业。您不觉得吗？”
言罢，易只觉一层厚重的气场环绕其身，名为卑劣。
哈啊…此世至高至强的神明大人么。
或是说，他果然…
“与我无关。”龙神回道，她抿了抿嘴唇，生生将悲悯的表情挤出，“只是，不至于此。”
“您难道觉得我有停下的可能吗？”易说着，突然又想到先前阿梦的举动，他哑然，随后大笑开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模仿人类的龙之子。
原来如此。
神明大人也只是孩子。
“您要阻拦我吗？”易问。
“不会。”
“要一起走吗？”易伸出手。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