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清河,三个老婆子抱着木盆洗衣。
反正也不急,无聊地划拉划拉水,一个儿开口:“这些天太太病了,涟姐儿看家。本以为是走了‘夜叉’,没想到更来了个‘太岁’!天天又是巡视又是折腾银钱账项,夜里偷着吃个酒都没法儿!”
二个儿和着:“都记着新官上任得烧三把火,真到了咱自己头上可齁烫!折腾来折腾去,等下去都该回了原样儿。怨天怨地,还是走岔了道儿。要一开始跟了泩姐儿,有赏钱不说,得着个点心玩器都让想着。如今啊,干好干坏里外都是讨骂!”
三个儿停下手里的活儿:“我看涟姐儿挺好。原先那么些人十叫九不应,东西坏了没人修,置办胭脂水粉倒抢着捞,买重复扔了不少。现在巡查严了,账也记得清楚,我住家旁边的破水管也有人修,家里确实规矩多了。还有许多活计一摊,泩姐儿分派下来,咱们不都领了吗?等做好,想来也能得着不少钱。”
一个儿做了个扇嘴巴的动作:“说什么胡话?庄里小人家净脏活儿,能跟咱朱府比?非得拿鞭子抽你的才是好主子,你贱不贱?就这些衣服,混了一摊,洗好洗坏也赖不着我,那些少爷小姐的觉得脏就扔,关我屁事?
现在彤姐儿嫁出去了,泩姐儿就是小辈儿里头最大的。别看她平日里不干己事不张口的样儿,就是算上两个病寡奶奶,太太面前也数她最威风!这回太太病了,也是让她盯着涟姐儿干。摊派什么活计,省下钱来咱想拿,不还得靠泩姐儿分?”
二个儿托着大腮帮子想了想,眼睛眯成一道缝儿:“噢,我说呐,你倒是总伺候泩姐儿,她记着你,怨不得不腰疼!”
三个儿也急了:“我怎么着还跟你们不同道儿了?泩姐儿的好我也记着,但涟姐儿…”三个人胡斗着嘴。
原来朱夫人病了,命攸涟与两个嫂子理家,知道攸泩拒绝,便让她盯着。攸涟火气大,有些操之过急,落了不少口舌;攸泩向来不常露面管事,却总把省下来的钱、物分与下人,赚得家内好名声。
有个丫鬟名叫晴麓,远远望见三个老婆子,藏在边上,听了对话,回房报告攸泩。晴麓又是比画又是说话又是演,蹦蹦跳跳,绘声绘色,像画儿一样把所见所听讲了个完完整整。
攸泩听了,喜忧参半:喜在省吃节用圆滑逢迎有了些效果,虽然只是家里人,但生了变故或许指望得上;忧在妹妹攸涟果然心急气盛,得罪了人。
涟儿,眼里不容沙子,沙子哪天也将容不下她了。我早知道涟儿是这种性子,母亲吩咐的那天为什么不想着呢?我就该拦着母亲,抢了这苦差事做的。这本来是我该做的事,推脱了,多少麻烦都落到了别人头上。
这样想着,心里起了不少愧疚意,却也无能为力。思来想去,总该找个时候去找攸涟当面谈一谈,免得天天受气不讨好儿。但这些天就算了,免得被她说阻碍她施展拳脚。
于是吩咐晴云晴麓等丫鬟往后多说些攸涟的好话。
晴云曾是大姐的丫鬟,大姐嫁人后庄主(也就是父亲)怕攸泩难过,与太太说了,太太便命晴云伺候她。
大姐像太阳一样,家里事事关心插手,家外偷偷溜出去过,带着一些亲信结交人脉。攸泩有了晴云,却很快让她断了和外面过多的联系:
“家里人向着咱们,外面人太乱,稍有不慎容易惹了乱子;咱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也就管管家里琐事,伸手到外面被发现了,便是僭越,到时候庄主怪罪下来,那真的什么也谈不妥了。毕竟机关工具,好就好在任人摆布,不生一点‘私心’。”
“这样,泩姐儿打算在家里待一辈子吗?”
十一岁的攸泩摇摇头:“出不去,越是露了锋芒越出不去。不如先稳住家里人,等有了大变故便逃;没有,你就过些清静日子吧。”
“不过,”攸泩又说,看向床底的书箱,里面有些是姐姐送的,更多是父亲鼓励儿女读书买来的,“也不是全断了,一定要留着办法能和父亲搭上线,关键时候,恐怕有用。”
晴云单知道这二妹妹跟着大姐儿读书,文文静静,从不惹是生非。自从姐姐嫁了人,二姐儿从母亲房中回来,却像变了个人:平日一得闲总出门,或找太太、妹妹闲谈,或带着吃食玩物银钱去看家丁做工;听说哪个有名字的人得病,找大夫买了药第一个去看望;书也撤下去藏着,夜里叫她或晴麓侍候着偷偷读。
这样的人,对于跟惯了爽快的大姐儿、常奉命在江湖结交好友的晴云,总觉得别扭,但念着大姐儿的好,对她的妹妹,自己也该尽心尽力扶持,便听了攸泩的话。
晴麓从小跟着攸泩,这名字也是攸泩不久前起的:“姐姐的丫鬟叫晴云,云儿悠悠不可触及,仙人一触就变了样,只有那大山大川才是咱凡人够得着的,而且任岁月风雨无所转移。攀登之始,你往后叫‘晴麓’可好?”
“好,好名字,我好开心!”
攸泩看着她,面色复杂:“你就这样改名了?”
“我们这些下人生下来就卖在这儿,名字一开始也是太太等人取的,小姐愿意为我取名,我就喜欢!”
攸泩听了,流下泪来,赶忙“哈哈”几声强装是笑,捂着肚子走了。
“小姐这是咋啦,不哭不笑得好怪!”晴麓认晴云是可靠的姐姐,一有了不懂的,总习惯请教她。
晴云微笑道:“忠心不二、婴孩心气儿,往后可以命你做要事了。”
“好耶,以后我也能为小姐分忧了!”
“这…”这孩子竟还以为是好事,殊不知出了事,咱们都得跟着倒霉。晴麓信任我,可惜我是向着大姐儿和泩姐儿做事的…嗐,什么时候我也成了这心口不一之人了…
晴云看着眼前雀跃的女孩,无奈地顺了顺对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