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太病愈,攸泩第一个前去探望道喜。过了几天,攸涟闷闷不乐地将治家权交回,便告了病在自己屋里养着。
这病倒不是装的,而是治家时呕心沥血,积劳成疾。但重担在身,攸涟毫不愿懈怠。头疼发热、四肢无力,她便命丫鬟拿了冰袋敷在脑门上,躺床上侧着身,用手肘撑着身子也要看着账本文书。
那些天攸泩也犹豫着该不该看看妹妹。以她看,没病时不劝不助,按妹妹的性子,这时去了恐怕要遭白眼。况且攸涟当家以来,姐妹二人从未说过话,又有这许多流言蜚语,攸泩实在拿不准妹妹的心思。
但又实在担心切,攸泩出门边想边走,总不自觉地来到妹妹屋子附近的路口。无数次伫立在那里,最终也没能走进去。
这天她心里一直念着妹妹的病,出门一路走,又希望远远看她一眼,又不敢被看到了起争执。门前没人,攸泩就站在门口不远处,正欲走,门开了。
攸涟被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搀着出门,面色苍白,娇如西子,却多了一点牛倔气。一开门,正好与攸泩对上视线。
攸涟还哑着嗓子吩咐身边人备轿子,见了姐姐,忽然顿住了;攸泩几年来习惯了巧嘴滑舌,真见了最关心的妹妹,反倒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风吹鸟鸣,草叶飘落,都响过这对亲姐妹。直到涟儿忍不住重咳几声,攸泩才回过神来,赶紧扶住妹妹,送回房里。
“姐姐要来,我早知道了。”涟儿靠着床傻笑,“总傻站在门口,怎么看不见?还说是思念哪家如意郎君,没承想是为了我。”
涟儿还是这样不会说话,对着尤其思念姐姐的攸泩开嫁人的玩笑,换了攸泩是绝口不提的。
攸泩想到这点,毫不在意,笑着弹了涟儿的脑门儿:“叫你胡说!”
姐妹俩笑着闹一阵儿,涟儿疲了,躺在姐姐腿上,窃窃地笑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姐姐突然…好忙。平日里轮着番儿的各个屋子跑,遇见谁有个小病小灾的头一个凑上去,就像行公事儿似的。咱们说话,也是敬辞谦辞一堆废话,搞得我都…都有点不愿意理你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姐姐变了呢嘿嘿~”
变了…我果然变了…
攸泩心里一凉,低头看着大腿上睡去的涟儿,后者阖目安睡,嘴角还挂着笑意。
又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攸泩心里叹一口气,轻轻拍着涟儿的后背。
“这些天累了吧,睡吧,往后,姐姐给你顶着。”
“姐姐。”涟儿阖着眼,躺在姐姐怀里,低声呢喃。
“原来还没睡呢,妹妹?”
“嘿嘿,我可听着了。不过,涟儿只是想问问姐姐:你,对‘家’是怎么看的?”
攸泩早就明白,酝酿一下,缓缓开口:“如果不生在这家,我早在饥荒兵乱死了,不会有这些闲心想些有的没的,此为生养之恩,我一定会报。然而我生来是我,绝不是什么救火灵水,更不该,在这浑水中让人丢了、污了…”
攸泩说到这,不再继续了。涟儿打了个哈欠,往姐姐怀里缩得更紧一些:
“涟儿不懂,但,涟儿永远向着姐姐。”
“乖,睡一觉吧,这些天辛苦了…”攸泩不知是哭是笑。
睡吧,说不定睡醒的那一天,我们都摆脱了名里的这些“水”,真正成了人呢?
我希望涟儿有那样的好命。
……
往后一直到母亲病愈这些天,家里暂由攸泩接手。雷厉风行、恩威并施,家里井井有条,不再赘述。
且说之后的一天清晨,晴麓如常奉命唤醒攸泩,伺候她梳洗打扮。
回味着昨晚偷读的诗文书,看着窗外,阴云密布、冷风阵阵,吹得攸泩打了个哆嗦。
“我把窗户关上吧小姐。”晴麓道。
“不了,天气不好诗兴高!哈哈,我虽不会作诗,蹭蹭文化气儿,说话更明白点儿。”
“是了小姐!”晴麓笑着回复,将衣服微微裹紧。
这一小动作被攸泩捕捉到了,她便关了窗户。晴麓傻傻地还笑着问:“不是不关吗,怎么自己又关上了?”
“怕你冻着。”攸泩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晴云,“准备出门,去看看母亲。”
“好嘞。”晴云应着,自去准备。
出门来,家丁许多都去避雨,见了攸泩,皆笑脸相迎。走至门前,天色暗沉、阴云翻滚,既然路上还没下雨,她便将胳膊里夹的油纸伞扔在一边。等下了雨,还可以装作没带伞,在母亲这里多赖一会儿,多留些印象,将来或许就不会轻易赶她离开了。
进屋来,窗户紧锁,四下漆黑一片,唯独点了一盏小灯,朱太太只被照亮半边脸;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口中默念着什么,攸泩知道,那是佛经。
“给太太请安。”攸泩挂上笑意,屈膝行礼。
“请什么安,快过来!”朱太太睁开眼,堆着笑,伸手招呼,泩儿三步两步跑过去,倒在母亲怀里。
“才几天没见,和娘这么生分了?”太太笑着捏捏泩儿软嫩的小手。
“才没有~”泩儿娇声娇气在母亲怀里缩一缩,“只是泩儿一天天大了,怕像这样清闲自得能陪着母亲的时候不多了,心里惶恐,便想…多多缠着母亲!”
“是啊,大了。”朱太太合上眼,“前些天涟儿病了,家内大小琐事都断于你吧?好啊,就是到了现在,这勤俭风气也好上不少。将来,也是个下得厅堂的少奶奶了。娘便安心了。”
攸泩听着夸奖话,却吓了一跳:什么“前些天”,这过了两个月的事怎么还提?果然,动作一大便留了话柄。在母亲面前,一直装傻,比什么都强。接下来,恐怕…
本来主动提起,也想试探母亲的态度,也想趁一开始打哈哈把这话题堵了。现在,只好继续装傻。
她只好将心里的忧虑烦躁压下去,假装听不出来母亲的意思:
“泩儿还差得远嘞~还有许多事,要和家中长辈们学呢。”
“学呀,呵呵…”朱太太的笑中带着寒意,“大姐儿同我说过:人在世上,没有哪里学不到东西。我年轻时也以为学身本事,独闯江湖,才是正道。然而人各有命,哪轮得到咱们学无止息?年岁渐长,家事人事情事一并来了,你有这心面对,很好。”
“母亲,我…”
“真好啊,泩儿也到年纪了,咱们,来谈谈你的婚事吧?”
……
阴郁一早上,伴着一声雷震,雨总算落下来。晴云正陪着晴麓聊天,攸泩从外面进来,将沾满水的伞丢在一边。
“小姐!”晴麓叫一声,赶紧跑过来,搀着对方,“我早想去接你了,可是晴云姐姐说不该那样…”
晴云也信步走来,照料二小姐。
“不,我不着急这个…晴云。”攸泩一脸严肃相,没了平时的笑模样,语气也清冷如冰。
“在。”二小姐已十四岁了,晴云早预感这一天会来临,只是不知她会被吩咐怎么做。
“去收拾东西,午夜时分,带着晴麓走,去找朱庄主说我抗婚,之后——
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