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墨玉出了门,攸泩独自盘算着怎么与她同道而行,甚至想到了将剑抢走这一步,却被百里庸猛的咳嗽声打断了。
攸泩吓了一哆嗦,赶忙拿起手巾,擦下老爷子喷出的血水:
“您小心,小心,我在这里,没事的。”
老爷子咳了不少血,攸泩给他喂了药,哼哼半天脸上才有了点血色。看着攸泩,对方还在劝着、安慰着,说些“老爷子莫担心,我们是路过的侠客,找大夫抓了药,马上就好了”之类的话,半晌说不出话来。
攸泩一遍遍安慰着,言语暖如流水,涓涓长流,说的这几十年木讷的老头儿也流下泪来。攸泩正为他拭泪,被阻止了:
“姑…姑娘,我…在昨日住的洪福客栈还拴了头驴,烦…烦请您牵来。”
人病在床上,牵驴做什么?攸泩脑中一想,明白过来:这是在向我道别呢…
她却不忍心就这样抛了老爷子,柔声说:“老爷爷,驴丢不了,不差这一会儿,昂。等另一位,你应该认识,叫墨玉的孩子回来,我让她去,好不好?”
“我…咳咳咳——”
百里突然扶着床头起身,猛烈咳嗽着,攸泩忙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递来一碗热水:
“您别说话,别动了,静静养着。有事就招呼我,我耳朵灵,怎么着都听得见,好么?”
百里扒着碗边,攸泩不撒劲儿,怕老人家手抖将水洒了。一手托碗底,一手扶碗边,两眼注视着,水下去一些,慢慢撤下碗,放回桌上。
百里庸再捂着胸口喘几口气,“呃呃”清几声嗓子,吐出一点血水,攸泩仍是用手巾擦掉。
“我、我…”
老爷子挣扎着又想说什么,攸泩赶紧安稳住:“老爷爷先别说话了,静静歇一会儿吧——还是要上厕所,我请店里伙计带你去,您动动右手我就知道了。”
百里庸听了,反而翻开被子,把左手露出来,眼里突然多了不少颜色:
“儿子进城赶考让人劫了,家里田地让人占了,老伴病死,我带孙女逃出来,孙女还走丢了。你们年少有为,还要大好时光,打倒土匪恶绅、替天行道,做什么不强?莫要把这光阴呐,全废在我这倒大霉的庸人老头子身上。
你们况且老夫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没甚么心眼儿,从不亏欠别人的。如今我只剩那驴,还有这个包袱。您要善始善终,便让我一个人走了,我一个人去找孙女吧。”
攸泩吓一跳:这老爷子一下儿这么精神,别是回光反照了!至于“废了光阴”,何以见得?人皆有少年时,总能意气风发、锄强扶弱;老来若真累了,歇一歇,便有后继者仗义相助。若暂无此风气,从吾辈做起也未尝不可。说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道理也对,用作借口,最后竟抛弃了身边芸芸众生。这等麻木不仁者,怎样的伟大都是夸夸其谈而已。这便是“勿以善小而不为”之道理…
他穷困潦倒伤成了这样却有这份恩义心,实在可敬。我的确不是他的什么亲戚晚辈,他要非得依着性子报恩,恐怕也是不小的压力。可…说不定就是老爷子一时糊涂,还是把命保住要紧!见死不救可不是江湖中人应做之事…
攸泩心里虚,一着急,心里突突突突驳了一大堆话,舒服多了,舒了舒心口。在家里受不少气,又不敢说,攸泩就有了这种习惯,起码在精神上赢一分儿。
但这些带着许多情绪的话都是不能说的,这会儿反驳他,反而加重了伤病,一口气憋过去就不好了。只好哄着:
“好,好,我明白您的心意了。那我现在给点钱——不,用您包袱里的钱,请伙计去牵驴。我就只再陪您三天,等您伤病好了立马走,好不好?”
老爷子不善言辞,心里着急,呕一口血出来,只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一遍:“我…我…请女侠,去…去牵我那驴儿…”
攸泩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有这么多苦苦哀求的意味,仿佛自己是绑了他,束缚他的手脚,不许他去…寻死。攸泩也没了主意,又想起来,自己困在家里,也好不容易才走了,今天这老爷子要…要走,也只好…尊重…
“明白了,我去就是了…”
大堂伙计看见她,说声:“您上哪去,我帮着您?”
“不必了,我去牵驴回来,一会儿到了门口,麻烦拴上。”
“得嘞!”
……
在家里有了习惯,平时出门,攸泩脸上总挂着微笑,这时出门来,却连这习惯也没想起来,一会儿回忆起家中事,一会儿想起来跑跑跳跳的墨玉,一会儿又像看到了老爷子一个人上了黄泉路。心里烦躁不安,乱成一团,脚下步子迈得越来越急,大步流星,不一会儿就到了洪福客栈。
“昨天住的百里庸老爷子,请我牵驴走。”
“诶,我带您去……就这头,我牵着送您一趟吧?”
“不必了。”
攸泩心里乱,嘴上脸上都忘了平日的奉承样儿,接了绳便走。这会儿拽了驴,两三步就把绳子抻直了,便不得不放慢脚步。脚步一慢,糟心的事儿可就逃不过了。
晴云,真像是大姐给我的“遗产”,冰雪聪明、仗义疏财,什么事交给她办总没错。一直以来都麻烦她跑前跑后,到了我也没能还上她一点恩情。
晴麓,从小跟着我长起来,说什么听什么,听了就做,真是个赤诚孩子。我信她,倒比母亲与一众亲戚更多。又玲珑可爱,每次见了她,心里都舒畅三分。
攸涟、父亲,从那大乱中活了吗?姐姐无能,女儿不孝,光以为出了家门,能干出什么功业,为你们报仇,直到今天,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姐姐,愿她少受些苦…
在家中,总以为是困在了樊笼里,一门心思想出去。出门来,反倒自缚了手脚,本事也无,人脉也无。官家小姐离了家,离了那最痛恨的名号,真不如野狗一条。
在家里人人向着我,一呼百应,闯出祸来受罚禁足便罢了。没了“二姐儿”,我又算什么…
凉风吹过,冻得攸泩直发抖。
唉,怎么突然想起家里事呢?
家里这许多人,如今想想,却像火炉一般暖和。哪怕是奉承,见我笑了会笑,见我恼了会怕,一岁一月,将我宠得这样娇惯起来…唉,也怪不得别人,我在家里,傻读些书,还自以为清高脱俗,一遇了麻烦,又是躲又是藏。
逃呵,避呵,这下真要害人死了吧!我果然是那丧门之星,不然这么些个仁义好人,都死的死,逃的逃,离我远去了?
墨玉,古灵精怪,一身正气。多有朝气的女孩子,我这等灾星,本来无缘无分,还偏往上去凑,拖着我这累赘,别哪天,她也让我克死了…
攸泩心里骂着自己,不知不觉回到客栈。伙计见了她,拿出一个破旧的包袱:
“女侠,您昨晚扛来的老爷子,说要去孙女家住,出去了。留下这包袱说要给你,您拿好。我给您把驴拴了?”
攸泩点点头,接过包袱,长叹一口气——她早就想到了。百里庸要她出去,是怕给她们添了麻烦,想自己离开。又将包袱与驴留下,也是留下了他最后的存在。毕竟一个负了伤的老人,独自能走多远呢?
当时再强硬一点,死赖着不出去,百里庸也不会独自寻死了?那时再软弱一点,就当个笼里的鸟儿,安安心心嫁人,家里人也不会受这些苦难了?
如今才明白,为何母亲说我没能力拯救,便不该告诉妹妹任何真相。无知不仅是自己的幸福,本来也能保护了这许多人…
打开旧包袱,里面是卖虎尸的钱,与一把锈铜匕首。
用这匕首,假装是百里家孙女,错过爷爷再去寻,恐怕能用这种借口和墨玉同行吧?这可是遇见她来,我整日苦思的事啊。
但,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