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铎涩是脱脱直唯一的朋友。
平静温柔的对待每一个人,对他人的困难从不吝啬帮助……这样的人也许应该能和任何人都成为朋友?但对脱脱直而言并不这样。
脱脱直似乎连血液的流向都和别人是相反的,聊起天总自说自话,永远讨厌聚在人堆里,不管对谁有一丝不满就会夸张十倍的说出来,任何示好都可能被当成恶意回击。
大学四年甚至都没进过宿舍群,连舍友名字都叫不出来。
是图书馆和办公室的常客。前者是因为没什么可干,后者是因为什么也不干——例如因为什么也不干,社会实践这项上的分数总是不够毕业。说起来,和铎涩初次认识也是在办公室里搞社会实践的事。
“反正马上要死在社会里了,实践个什么劲啊。”她记得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在别人不是忙着考公考研,就是在做应聘大厂准备的时候,脱脱直却对这些嗤之以鼻。尤其是和给菊儿汗卖命相关的,“奴才和宫女,谁爱当谁当”,她总这么说。
不过,虽说不合群,却也难说让人讨厌,甚至能说反而增加了那种只可远观的孤高感觉。原因无他,脱脱直的样貌过分漂亮了,漂亮到一种让人疑惑的地步——高个子,好身材,留到脚踝的头发,羚羊一般的眼睛。比起让人感到反感,脱脱直拥有的更多是让人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可恶”叹息的能力。甚至有时连同性也会被脱脱直所吸引。
头脑极其聪明,这也是为什么脱脱直明明高中一半课都翘了,却依然考上了契丹国绝对一流的提隐斡耳朵大学。
漂亮和聪明,可能是耶律脱脱直身上惟二和铎涩的相同点。
与脱脱直不同,铎涩在学校里边上总围着人。有时是一个专业的同学,有时是社团里的朋友,有时是不厌其烦的追求者。诚然,铎涩并不喜欢热闹,脱脱直估算她一天说的话超不过三十句,但只要她不刻意去赶,总有人聚到她的边上。而她确实不会去赶,甚至所有人都能得到她一样亲切的问候,一派大小姐的既视感。
有钱,极端的有钱,一天的零花钱和别人一个月生活费相当。
平时穿的是一身宽袖左衽的名贵契丹服,不是摆阔,单纯从小穿惯了改不来。每个月基本都会有人来找借钱,几百几百的借,然后再也没人去提。后来脱脱直与铎涩熟络了,就会记下哪几个人,每次碰到就问他们什么时候还。
没有常识。
或者说有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常识。
铎涩没法说清楚一瓶饮料或者一顿饭的价钱,但是可以说清某个某个政府部门一年的预算,多少在这多少在那。从来没有坐过公交或者打车,但是对整个城市公交系统的盈亏和出租车司机工会的情况一清二楚。连面对一般居住房间的样式都会展现出好奇,但对宫殿的制式和结构了如指掌。
是的,铎涩并不单纯是普通的有钱人家大小姐,尽管有些复杂的家庭情况,但她,萧铎涩,她的家族与菊儿汗有着极密切的联系。“说不定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常有人这样说她。
尽管大陆西滨的契丹国在五百年前就非常赶时髦的首创了君主立宪制,但指望被物欲和利益操纵的人,能作为公平和希望的象征居于日月光芒所共耀处,根本只是笑话。
但更好笑的,是脱脱直分明那样的憎恨权威,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国王王后排成一排射鬼箭,却依然和铎涩成了最好的朋友。
也许可以为她而死。
甚至可以为她而不死。
无论如何,脱脱直与铎涩相处的短短一年非常开心。但一切在脱脱直毕业,铎涩升入大二后归于沉寂。或许靠着铎涩古建筑社团的活动凑够社会实践学分顺利毕业这种事情可以稍微开心一下,但脱脱直的毕业总体是十分痛苦的。“要不哪天去死一下试试?”毕业后脱脱直一直这么想。
生活的穷酸和孤独,工作的辛苦和无意义,这些不是重点。脱脱直害怕变化。如何如何不如意倒是她短短二十来年人生的常态,但铎涩一下从生活中消失的变化,令她茫然、无聊,甚至感到虚无。
于是,在铎涩忙完缠身的麻烦事,重新联系脱脱直,邀请她来参观胡里只契丹国菊儿汗的柴册礼——登基典礼——时,脱脱直兴奋的像是明天要秋游的小学生。
铎涩似乎在王宫里弄到了个职位,什么敌烈麻都,给菊儿汗负责礼仪的,脱脱直并不在意。
菊儿汗的柴册这样重要活动她为何能随便邀请她一闲杂人等过去,脱脱直并不在意。
她在面对提隐斡耳朵恶劣的租房环境,斤斤计较的人际关系,压榨无罪的社会氛围和明摆着抢钱的物价时,只想着生活是否能朝着大学第四年最快乐那阵变回去一点,能让她在坠入死亡的无尽虚无前跟铎涩多快活一阵,或者单纯以后多点和铎涩见面机会。
但脱脱直想错了。
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脱脱直所料想的最坏情况是铎涩变成和普罗大众没什么两样的俗人,然后和自己断绝关系。老实说,面对铎涩这样的请求脱脱直并不讨厌,甚至非常合她的胃口。
萧铎涩,想让脱脱直为她去刺杀菊儿汗。
乙
“如何?”
脱脱直不假思索,答应下铎涩必死的请求。对面那位似乎比她更惊讶一些。
“未免太草率了这样……”她用她那山间潭水般平静的标志性声音说道。
“难道你会更愿意看我老了在医院里插着管子等死吗。士为知己者死,毋需多言。”
铎涩沉默一会。
“这样。”她递给脱脱直两张纸头和支笔。
“挞马钺沙里委任状?”脱脱直把上面晦涩的官名念了出来。
“菊儿汗的扈从之官,没有合适人选,遂让我引荐。”
“是我要用这个伪装吗。”脱脱直在上面签好名字,一张契丹语的一张汉语的,给了铎涩。
“明天八点你从卫平宫西门进,说是萧铎涩敌烈麻都提拔的。进去了朝西走,厢房中间房子,我和菊儿汗就在里面。桂花树下面的草丛里有藏的枪,不要带武器……你真不打算跟我问问要刺杀菊儿汗的原因吗。”
“我自己就有,不需要。上一个菊儿汗便不是什么好人,借着党争,再多几年就要回到专制时代。最威权者的腐化是必然的。舍我一人,救出上亿人的生命,免于沦亡和消灭——这是最简单的算术。死亡不过无梦的永眠,倒比浑沌的人生好过。”
铎涩又沉默一会。
“好的。”脱脱直莫名觉得铎涩的语气更坚定了一些。
刺杀前的晚上,脱脱直横竖睡不着,躺在床上,眼前闪过与铎涩的种种经历。最开始在办公室里,铎涩从辅导员那接过脱脱直这个麻烦,笑着问她对古建筑和语言学——铎涩的专业,是否有些兴趣。到后来操场上几个人说了铎涩几句,惹恼了脱脱直,险些和他们打起来,还是铎涩把她拉住。还有社团活动那次,定的酒店漏了个房间害她俩得睡在情趣房间里,和铎涩把屋里装备乱玩一通结果平白多花几百块,还被传出奇怪的谣言。
天渐渐亮了。
脱脱直按铎涩所说,顺利到了地方。
她在草丛里顺利找到了铎涩所说那把枪。
她听见背后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吓一激灵。
“呦。”
脱脱直见一十六七岁少年,举手——或者说蹄子,怪叫一声的打了招呼。
对方身材不高,比脱脱直要矮半个头,相貌约莫能用可爱形容。穿一身莫名其妙的长颈鹿套装,有着极高的鹿脖子和相当逼真的鹿头——这也是蹄子的由来。脱脱直不知如何是好。
“你……”
“啊,不对,我现在不应该见你才对。”
“菊儿汗在这吗。”
“姑且算吧——你现在不该去找铎涩吗?”他拿长颈鹿蹄子指着中间厢房,示意脱脱直过去。脱脱直感觉哪里不对。
此时正巧铎涩从屋里出来,看见眼前情况,愣了一下,尴尬的说:
“脱脱直你来的还真不巧。”
“人不在吗。”
脱脱直现在满脑子想着刺杀的事情。
“长颈鹿就是菊儿汗。”铎涩说出这句谜语般怪异的话,但是此情此景,却有着极强的对应。
脱脱直迅速把枪口对准菊儿汗,扣动了扳机。极快的,鲜艳的纸屑随着空气爆裂的声音四散,从枪管中,渐渐落到地上。直到此时,脱脱直还以为是计划败露。
接着听见铎涩憋不住的笑出声。
“好好好。”长颈鹿里的菊儿汗拍着蹄子,发出“塔塔”的声音。
脱脱直错愕的愣在原地,铎涩上前拉她,玩偶一样到了门口。此时脱脱直才发觉自己的愚蠢,人生头一次的。
“我要走了。”脱脱直颤颤巍巍的甩开铎涩的手。
“现在走我可要喊卫兵抓你了。”
“这算什么?拿我寻开心吗。”
“因为直接让你来当挞马你绝不会同意。”
“你猜猜为什么。”
“因为脱脱直的本性就是这样,懦弱而且幼稚。”铎涩不留情面的说了出来,这与脱脱直所熟识的铎涩大相径庭。脱脱直因此不敢说话。
“毫无理由的轻言赴死,脱脱直已经放弃自己了。”
“还不因为是你跟我说的。”
“借口罢了,脱脱直连刺杀菊儿汗的理由都讲不清楚,只是想着找一个自以为浪漫的死法。用死亡逃避死亡,不过只是自恃清高罢了。
“我……”
“脱脱直的能力和性格,断无法久居人下。但你却那样浪费自己的才干,打着勉强温饱的零工,住着阴暗狭窄的地下室……你真的甘心这样吗?大学时候你明明讲的自己理想是为天下苍生请命,打零工和当挞马钺沙里,前者难道更接近你的理想吗。”
“哼……”
“喊卫兵抓你绝不是危言耸听,刺杀菊儿汗的罪名,足够枪毙你了。我绝对不会让脱脱直的人生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脱脱直自尊心极强,放平时她绝对不可能对任何人做出任何妥协。回想起来,大学时候铎涩不止一次暗示过要给她在宫廷里安排个人职务,都被她果断拒绝了。
但今天情况不大一样,有着别人强迫,一些情面上过不去的事情也能轻松的做出。铎涩为了自己居然愿意做到这个地步,脱脱直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忍住没哭出来的。
“我被挟持上了贼船,就当这么回事吧。”她半推半就的应付。
“那么以后我们可就是同僚了。”铎涩亲昵的重牵起脱脱直的手,平和的笑,拉着她跨过门槛。
在屋里,铎涩为她换上青黑色的敞衣,为她别上鎏金的弯刀,一副蓄谋已久的样子。
丙
脱脱直走出房间,菊儿汗依然呆在外面,手从玩偶服的拉链里伸出来,捣鼓着一把鱼竿。
“我现在是你侍卫了。”脱脱直将手扶在刀把上,走到他面前粗声粗气的说:“如何。”
“太棒了。”他表情微妙的说:“刚见你在草丛边上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有种感觉——挞马狘沙里非她莫属。”
“哈,客套话可不对我有什么作用。希望你有面对一个不听话还捣乱,又没什么用处的下属的勇气。”
“你知道大食蚁兽吗。”
“新大陆那种……怎么了吗。”
“刚看到你就一下想到了。白色前臂,肩上黑的,正好和你刚才衣服颜色一样。特别头发,垂屁股后面看着就是大食蚁兽尾巴。趴草丛边更像在找蚂蚁吃一样。”
“要是头能跟大食蚁兽一样长成管子形状才好。”
“哈,能长那样我就把菊儿汗让给你,再把契丹国改名叫大食蚁兽王国。”
脱脱直想起和铎涩刚认识时候那种感觉,说不定大食蚁兽以后也会成为她最喜欢的动物。
“怎么称呼。”
“脱脱直。”
“我知道,其他呢。”
“没了,麻烦。小字觅刺剌。”
“希望你不嫌我麻烦。漆水耶律弃赦,名置,契丹名兀不查,字棠堇,小字伏阻凑,里面选个喜欢的吧。”
“漆水。”
“别选个郡望啊。”
“耶律。”
“你不也姓这个。”
“就喊弃赦好了。”脱脱直暧昧的说。
“栾刺定你身世差不多能别蒙着她了。”
“栾刺定……喔是铎涩的字来着。”
脱脱直看向铎涩,铎涩莫名有些阴险的笑。
“siau aar,是姐弟哦。”
“不……你们的姓都不一样吧。”
“因为我是领养,姐弟只是义理上的。”
“这样吗……明白了,公主殿下。”
“好违和的称呼。”
“那么我的工作是什么,摘树叶吗。”
“也许你看不大出来,但我不是真的长颈鹿。”弃赦一本正经的说。
“我不信。”
“等会你会知道原因的,到时候你就管我叫大预言家好了。”
“所以我的工作真是摘树叶吗。”
“别摘,树要死的。我和铎涩走到哪你跟到哪,有杂七杂八任务会给你分配的。”弃赦说着,背后出现一人影。
脱脱直猛听见一蝉鸣般的声音。
“可恶,竟识破我计划。”
随后见一竿网兜甩到耶律置头上,正被长颈鹿装的长脖子挡住,否则已把整个脑袋套入。
“好快预言。”
来者乃一和弃赦同岁女孩,头上白发多到几乎和黑发各占一半,未经梳理甚至可以说是故意弄得乱糟糟的,却不显邋遢,反衬托出一副不像话的可爱模样。
只见:青丝白发杂相缭,东风凋落香无礼。吝啬身段衣讵掩,㑌儴未央殊既济。一目重华在随跸,弭节诸蛰萦尘启。无方洞庭泫然波,暗烛残泪耻难抵。秋蜺佁儗枯叶朽,重泉浮黾翩翾舞。蠀螬薄脂伴石蚕,窥欲蛩蠊高洁苦。蜉蝣采采何归息,孑孓滀漯浸白乳。蜒蚰漫漶朱唇里,蝤蛴谨闲心二主。
“钓鱼!钓鱼!钓鱼!看我钓条比你脑袋还大的从你𓆈𓁿里塞进去。”她挥着网兜,喊着低俗的话。
一会看见脱脱直,像见到什么怪兽一样被吓到。
“怎么有外人在!棠堇你怎么不阻止我。”
“自己人。”弃赦被她摇的像台风中的椰子树。
“这样啊,吓死了。喔,头发好长。哈哈怎么看着跟大食蚁兽尾巴似的。”
“你也看出来了。”
脱脱直猜她可能是什么重要人物,但看她样子又觉不像。
“这是我统治世界的终极武器,代号yilauttotoji tamaqshari。”
“呦。”
她举手这样打了声招呼,与耶律置的打招呼方式如出一辙。
“呦。”脱脱直学着他们样子也来了一次。
“喔,好好好。”她边鼓掌边哈哈的笑。
“我是姬弦,表字青冢,职业是棠堇的星怒。”
“你跟人都这么介绍自己的吗。弦和青冢……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喔啊!”
青冢惊呼一声,然后抓住弃赦。
“我想要,跟你换,我用荀乐酉和你换脱脱直,洗马跟你换挞马。”
“我才不要赤发鬼,而且这是栾刺定招来的,别问我。
“萧姐姐!”
“不许叫姐姐,只有我能叫。”
说着,姬弦同耶律置扭打在一块。
“姬的话,女字旁那个?”
“这位是姬顺皇太子啦。”铎涩扶在脱脱直耳边道。
“天天炒作瞳孔黏连那个吗,居然不算讨厌。”脱脱直仔细看她左眼,确实隐隐约约有两个瞳孔。
“我原来就只值这个评价吗。”
青冢叉腰,似有些失落。
“剩下的好评价靠你日后努力了。”
虽如此说,但其实已经没什么努力的范围。尤其在她把跟铎涩相处模式用到青冢身上,手差点拍她头上距离二十多公分不到才紧急停下,结果青冢倒跳起来把头拍在手上,这样事情之后。
“以前就一直想问,姬顺皇太子好好的中都太仓不待,跑来延西干嘛。”
“哼哼,一来因为我奶奶是契丹人,年纪大了只想回老家呆着,怕她寂寞了把我也一块送来。二来近年跟契丹国关系有些紧张,就让我来缓解局势。”
“还有第三,为了今天让我拍下脑袋。”
“喔,可能确实有这原因。可恶的棠堇,有趣人全给你招走了,凭什么凭什么。”
青冢说着给弃赦来了一拳。
门外青冢的随行官员正侯着,为首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消瘦男子,戴着眼镜,薄嘴唇几乎和皮肤一个颜色。看到耶律置装备,不由露出惊愕表情。
“这是太子詹事,窦昆。”铎涩与脱脱直道。
耶律置此时才想起要换身衣服,乃脱下,露出辫发索头和窄袖左衽。脱脱直有些失落居然不是传统的髡发。
青冢说让她保管长颈鹿,一入手就套到身上,鹿脖子侧向一边。她左右甩了几下,嘻嘻笑道:“怎么看着像根𓅱𓂸一样。”
青冢的暴言,随即换来铎涩的捂嘴一笑,以及窦詹事的正色训谏。青冢不情愿的脱下了交给下人保管,自与耶律置出发去野地钓鱼。
至于铎涩,则与脱脱直同去了租屋搬东西,期间铎涩放心不下的给弃赦打了电话。弃赦直播了青冢如何串上螺狮,钓上条一臂长的青鱼,以及自己如何往打好的窝里扔石子和贝壳。
俩人搬完东西回宫,又让佣人帮忙整理,尽管其中多数日后在宫里只堆在角落,直到离开也没再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