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卿衣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柔软的被褥带来些许温暖，却无法驱散心底翻涌的苦涩。
泪水无声地滑落，悄然浸湿了枕边的一片布料，她却毫无察觉。
她并非林思弦眼中那个天真无邪的化身。在父母将她斥责为怪物时，她曾升起过浓烈的怨恨，想要将那碗透着怪味的米粥狠狠扣在他们头上。
当她掌握魔法，将那几个骑士逼入绝境时，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残忍的手段，而不仅仅是一把火焚灭那么简单。
第一次走进学院教室，被门上掉落的污水浇了满身，她也曾想让那些充满嘲弄的笑脸彻底扭曲，永远凝固在痛苦中。
然而，她终究没有那样做。而是一如既往地，回应那道声音的期待，选择去扮演对方期待的模样——永远对世界怀抱热忱、憧憬和善意的女主角。
可现在的她，不知道怎么演下去了。林思弦夸赞的话语，像是利剑一般戳痛着她的伪装。如果她知道，自己不是她心目中的女主角，而是一个时时压抑着丑恶情绪的家伙，她还会对自己温柔以待吗？
答案其实很清楚，还是会的。顾卿衣明白，林思弦对自己怀有愧疚，恐怕自己对她做什么，她都会无怨无悔地接受。
但她不能这么做。虽然她一直所处的世界是假的，她做出的表现也是假的。而一直以来的思索和心底沉淀的良知却是真实的。
她无法接受，像那个声称“人人有罪”，却用罪名维护特权的教会那样，将人心的软弱当作剥削的工具。
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无法再回应林思弦的期待，而只能作为对方心中的痛，不断压迫着她。她的工作，友人，甚至在这社会中的立场，都会因自己而动摇，从而陷入无止境的漩涡之中。
与此同时，在那个黑色字块构成的海面中，翻涌的情绪对她不断加深着对她的影响，她甚至隐隐期盼着这样的后果发生。这样的话，林思弦将成为无处可去，成为漂泊无依的浮萍，而自己则是她在漩涡中唯一的依靠。
“咚咚”，敲门声轻轻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门把手被缓缓按动的声音。房门没有反锁，外面很容易就能打开。顾卿衣慌忙抹了抹眼角，不希望自己现在的样子被对方瞧见。
然而，房门始终没有被推开。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脚步和轻轻的“咚”声，似乎有人挨着门滑坐下来。
“卿衣，没有睡着吧？”
“嗯。”一声轻应，带着颤抖的鼻音。
“刚才的事情，是我不对。轻浮的赞扬，有时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像是敷衍。虽然我想说我所说的话都是发自真心，但果然还是会让你觉得没有诚意吧。”
没有回应，林思弦却没有停下，而是将心里的话一吐为快。
“其实呢，我也常常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不知道生命将何去何从。”
“就像站在沙漏底下，看着时间的流沙倾泻。我弯下腰，试图拾起落下的颗粒，想用它们填满手中的空虚。可渐渐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总有细沙从指缝间滑落。我什么也留不住，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无尽的流沙淹没。”
“小时候，我喜欢吃鱼，觉得生命的意义，就是等待鱼肉的出现。妈妈告诉我，因为我太贪吃，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忙于钓鱼，没有时间回家。我不知道钓鱼为什么这么辛苦，在心中默默地感激，希望他能提高钓鱼本领，让我每顿都吃上鱼肉。”
“在后来，我的头发被沾满了口香糖，妈妈掉着眼泪帮我一点一点地剪掉，我哭诉着‘我再也不吃鱼了，让爸爸赶紧回来。’那时我才察觉，世界变复杂了，却也变得好懂了。”
“世界震颤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只有一阵呜咽。当妈妈第一次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从未现身过的男人。半白的头发，带着悲痛的面容，她将母亲带走，却只送来了一个盒子。”
“我得知了母亲患有的疾病--遗传性肺纤维化，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世并不光彩，无法接受他提出的帮助。”
“到后面，我交到了一个兴趣相投的朋友。我们畅想着一个充满冒险和奇幻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女主角叫‘顾卿衣’。名字的一层含义，是纪念纯粹的时光，每当看到这个的名字，就会想起曾经怀揣的美好。后来，却因命运的玩笑......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哽咽的话语，鼻子的抽气声，顾卿衣的心莫名被揪住了，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心底，又带着无声的痛楚缓缓抽离。
“她写下了开头，后面的发展却被我改的面目全非，我把所有的阴暗情绪都倾注其中，仿佛这样就能将痛苦发泄出来……以此作为对她的报复。
“对不起......”
一阵漫长的沉默，顾卿衣不知道要回应什么，此刻她的想法不是愤怒，憎恶。竟是隐隐的嫉妒，好似自己与林思弦的联系变得不再纯粹。
“但是到了后面，我意识到自己是错的。即使我满怀怒意，也不忍心破坏‘顾卿衣’在我心中的形象，憧憬与期待，是我个人的感情，不应该为了他人去主动舍弃。”门外的声音变得缓和了一些，不再带着哭腔。
“我想要把故事圆回来，却不知道怎么挽回被我写得烂透的世界。还好你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让我能看到，自己写不好的结尾。”
“抱歉，我自说自话了这么久。但对于卿衣你来说，你的人生却是全新的开篇，能够见证你的故事，是我现在重新找到的意义。”
“所以说，你绝不是什么多余的人，而是一束明亮的光，照亮我平静却空荡的日子。”
空气沉寂了好久，林思弦揉了揉眼睛，不知道顾卿衣听了多少，会不会自己的故事太无趣让她犯困了。抬头却迎上了一个眼尾泛红，眸中带着几分水汽的脸庞。
“给我下命令吧。”顾卿衣发动传送，赤脚站在了林思弦的面前，目光低垂，看向面露茫然之色的林思弦。
没错，只要和之前一样，为自己指明方向，她的存在就还会有意义。
“什么？”林思弦鼻翼翕动，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
“命令我，按照你希望的方式去活着，去践行你的理想。”只要这样，自己将会重新凝聚起信念，去压制所有的不安与迷茫。
“我不会这么做了，你不要担心。”林思弦怔了一瞬，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柔和却坚定，“现在你就是完全独立的个体，不会再被我的意志所左右了。”
“而且梦想什么的早就记不清了，我也没有那个头脑去规划你的一生。”
“那你可得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顾卿衣心中有些遗憾，轻轻抿了抿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永远都不能讨厌我。”
“嗯。”林思弦破涕为笑，“永远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