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蔻蒂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受,在她拿起木笛,走向门外时,她的脑袋里面空无一物,仿佛道上行走了很久的旅人,怀着对前路不确定性的期待和恐惧,但总归还是一步步地向前,向着光影交织着的海岸线。
镇民们的身影浸染在橙红之中,他们还没休息,还在劳作、玩耍,可为什么他们都像是没看到她一样?
诗蔻蒂握紧长笛,那是唯一能带给她真实感和安全感的东西。
她现在走在通向码头的道路上,出海归来的渔夫们手提肩扛着自己的收获之物,谈笑着往家的方向走去。
在平时,那几个喜欢逗弄她的一定会装作要用渔网去罩她的,但今天他们本分地出奇,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也许这是件好事?诗蔻蒂加快了脚步。向海去。她想,也许那里有真正的答案。
她小跑起来,慌乱又兴奋,内心踌躇满志到可以立刻跳进海洋里而又能在任何时刻放弃,她仿佛身处彩色的泡泡之中,它们不断消散,又凝聚充盈,光线被分化成交织的彩色环,又晕开成一片幻象。
脚趾间的湿润告诉她现在她已身处海边,但她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她最终站在漫过小腿肚的水中。远处升起繁杂的星宿,其光芒映射在海水中,仿佛接天的暗紫色幕布,闪烁着无数光点,然后——
流转着的华彩有了边界,在水天相接之处,一个轮廓跃起,它是鲸鱼吗?可它的身形更加纤长优美。它悄无声息地回到水中,只留下远方涌来的一圈圈波纹,把诗蔻蒂的裙摆都沾湿了。结束了?她想着。
但水域中又亮起了更多的光芒,它们正朝她这里汇聚,她面前的水面开始明丽,流淌着万般色彩。
修长的脖颈自水中探出,那个巨大的生物,此刻就在她面前。饶是读过贝露兰迪的《奇异生物指南》,她也无法知晓这个生物到底是什么。它的头颅比一架四轮马车还要大,正中有一个大而圆的光斑,大概是它的眼睛,它的整个身躯似乎是半透明的,浮动着转瞬即逝的光斑,与星空无异。从脖颈到躯干,到它六只鳍状的肢体,再到细长的尾部。此刻,这只生物发出鲸歌一样悠长的声音,不知怎的,诗蔻蒂觉得它在说:
“你好。”
身边传来涉水声,诗蔻蒂回头看时,却发现希维娅已经站在她的身边,在星光的映照下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摸了摸诗蔻蒂的头,希维娅说道:“我还准备指引一下你的,没想到你的感知已经有这么强了,自己就过来了。”
接着她转向那只生物:“好久不见,济慈,麻烦你这么远地跑过来了。”她微微躬身。
巨大的生物向她颔首,随后“看”向诗蔻蒂,再一次发出鸣声:“听见了?小家伙,吾也是有名讳的,老是‘生物’‘生物’的叫可没礼貌。”
“啊,对不起,嗯,济慈?”诗蔻蒂试探着说道。
“不必如此拘谨。”济慈的尾巴在水面上轻轻地拍着,“你们洛恩都很有个性,尤其是在卡维多尔的事之后。希维娅,你的孩子也不例外,你不知道她的内心深处,不知道她生命结构中所承载着的魂灵,即便你们的初框构型与本框构型完全一样,一旦在宏观上叠加起来,所生成的个体就独一无二呢。小家伙,你的名字?”
“诗蔻蒂·希莱瑟缇,听说是无常变化之命运的人格化身之一。”她如实答道。她有一种感觉,济慈或许能够直接看透她的灵魂,它对她知根知底,故而也没有撒谎的必要。
“很聪明哦。不过,如果你真的要对吾撒谎的话,吾也会配合着装作被骗了的样子的。”济慈没有嘴巴,但诗蔻蒂觉得它或许在轻轻发笑。
“吾确实很开心,能看到好朋友的孩子,不过吾不会笑。吾和星空一同诞生在星辰与海洋之间穿梭,地上的部族给吾取了很多名字,有梦神啊,星辰龙啊,至于现在,‘济慈’这个名字,是吾和你的父母一起取的,你父亲说它的含义特殊。”
济慈身上的光斑开始闪烁,与此同时,海浪带来了其他的生物,它们形态各异,但都和济慈一样,身体像夜空一样遍布着点点光芒。
“啊,它们是吾的亲族,是在吾之后来到这里的,不必慌张,它们的性子都是温和的。”
一条有半米多长的飞鱼突然从诗蔻蒂身前的水中窜出来,像鸟一样在空中滑翔,水花溅了她一身。
“……当然,有些也很活泼好动。”济慈发出低沉的吟声,那些生物都安静了下来。
“那你们平时都待在哪里呢?世界上没有多少关于你们的记录,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能隐藏自己身形的。”诗蔻蒂言出方才觉得失礼,但济慈轻轻摆了摆头。
“就这样随意点也挺好的,而且这也称不上什么秘密。我们通常都待在海洋深处的遗址里,有时则会跃迁到零点面那儿,就算被看见,也能让那些目击者入梦,那些船员们只会看见他们的家人在向他们挥手。”
这真是奇妙的一晚。事后回想时,诗蔻蒂这样评价。
在夏序星日前的这样一个晚上,她站在雾镇的海边,在漫过小腿肚的海水里同一个神话中的生物交谈,身边是自己的母亲以及那神明的亲族。漫天的星辰被投射在水中,一如平面镜上的镜像。
她不清楚这场谈话究竟持续了多久。最终,还是希维娅温和而坚决地中断了谈话。“我想,该做正事了。”希维娅认真地说。
济慈的“眼睛”眨了眨,“确实,不然时间不太够了。诗蔻蒂,墨温托亚的笛子你带着了?”
“是这个吗?”诗蔻蒂伸出手,把长笛举到济慈面前,在这种对比下,这支木笛只能算作是小木棍。
“把衣服脱了吧,我给你拿着。”希维娅的话让诗蔻蒂有些迟疑,脱衣服?在这种地方?她回头看希维娅,然而对方满脸认真,不是在开玩笑,她看了眼码头的方向,这个点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吧?
“别担心,他们不会注意的。”济慈说道。
她于是缓慢地褪下裙子,脸颊因羞耻而染上绯红。脱下内衣时,她忍不住担忧,又看了眼小镇的方向,那里一片安宁,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仿佛和这里的灿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最终还是闭着眼,一丝不挂地站在济慈面前,手里紧紧攥着木笛。
她的背后有些发痒,大概是自己的发梢碰到身上了。午夜时分的海风有些发冷,纵然是夏季,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可以开始了?”济慈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她睁开眼,却看见济慈的脖颈和躯干相连之处裂开了一条缝。
“躺进去吧,一会儿就好了。”希维娅轻轻抚着她光滑的脊背,安抚着她。自然,诗蔻蒂是一步也不敢动。
“果然还是会害怕啊。”希维娅倒能理解,当初她在佐迪亚克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种恐惧不是单靠个人就能克服的,需要一个外界的推力,她于是直接把诗蔻蒂抱起来,认真地看着自己女儿那双惶恐不安的眼睛,以柔和的语调说道:
“这是每一个洛恩都要经历的,你也不例外。它能让你同你所选择的乐器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大概就是说,你可以随时随地把这支笛子放进梦里,也可以随时随地将它取出来。本来妈妈是在佐迪亚克完成的,但现在还没到你回去的时候,就请济慈代劳了。”
她已经抱着诗蔻蒂走到了那个裂缝前,它扩大了几分,里面是更深沉的色彩,
“在里面发生的事情有真有假,就把它们都当作一场梦吧,美好的梦。”
她笑着,把诗蔻蒂放了进去。星空般的幻光顿时充满了诗蔻蒂的视线。
因为生活已经是一地鸡毛,所以说,让它再混乱一些似乎也无伤大雅?在诗蔻蒂还不叫这个名字时,她总有这样的想法。
她时常幻想着,世界迎来绝对的动乱,而自己在其中就能如释重负?。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梦境的内容简直是她理想中的乌托邦。她活得无忧无虑,在不断的考试中总能完美过关,然后就是她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有着得体的社会地位与优越的收入,恩格尔系数低到让人发指,接着就是一个全心全意的爱人,美满的家庭,一切顺风顺水,似乎那已经被烙进时代和她的身体的紧迫与压力被抹除掉了一般,不,在梦里,它们已经不复存在了,梦中世界只是以那个世界为蓝本,她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泡影而已。
诗蔻蒂坐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上,看着那欢声笑语走过的一家子,她有些颓然了,自己真的向往这些吗?还是说,自己的心已经被所骂着的世界改变了呢?说到底,不过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性,让她误认为她需要这些而已。
不过,新的世界,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没有那么多去想的,旧时遗存的知识可不会沾染上杂质而一味沉浸在幻象中也没什么好处,况且还有新的事物在等着她去探索,这种泡沫一般的事物,当作烟花来欣赏一下便足矣。
诗蔻蒂伸出手虚握,光点延伸成线,线与线又构筑成面,最终化为长笛,她把它贴近唇瓣,让空灵的笛声为这场幻梦画上句号。
“希维娅。”当希维娅从再次打开的裂口中接过自己的女儿时,济慈的声音响起,它的语气平淡:“你真的不带她回去吗?”
“没那个必要。”希维娅温柔地抚着诗蔻蒂的肩,她现在呼吸平稳,表情放松,睡得十分安稳。“多一人少一人并不影响周期运转,不是吗?再说,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和本领。不管她有着何种想法,只要不踏上歧途,我这个当母亲的当然是支持的。”
“你变了很多呢,”济慈的声音充满感慨,“无论是和卡维多尔一同旅行,还是成为一名母亲。甚至可以说,当势阱打开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变了。其他的洛恩也是这样。”
“你见过她们?”希维娅有些惊异。
“嗯,准确来说,是她们主动找上吾,谈一谈所思所想什么的。她们都在发现自我。”济慈垂下头,看着诗蔻蒂。“时候不早了,吾该走了。这孩子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出生在零点面的佐迪亚克,在那时间没有意义,不过,当时,树的所有花苞都开放了,并在一个周期里就结出了果实。”
“这样吗?”济慈颔首,“行吧,那吾就下次再见面时,给她带个小礼物吧。”济慈随后高扬起头颅,悠扬的歌声荡漾开来,那些原本沉寂下来的济慈的亲族,也在这时游动起来,它们的身躯一齐放出光亮,在海洋里创造出另一片星辰。
“吾走了。”希维娅向济慈点点头。这只美丽的,神秘的庞然大物,灵动地摆动六鳍,带着一条条光弧,穿梭在海浪之中。
在地平线处,一如来时,它们飞向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