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圣杰利安·休谟先生,对于您的能力,我们报社予以肯定的态度,毕竟您向来都很遵守我们的规章制度,作为临时工这是相当难得的,不过遗憾的是,近段时间我们似乎并没有申请到多余的岗位,所以,我们的合作就先到这里暂停吧。”
“等一下,主编先生……”
“您的工资请出门右转到财务办公室里核领取,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主编没有给圣杰利安说话的机会,他带上帽子,当着圣杰利安的面走出办公室,留下圣杰利安一人站在桌子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圣杰利安看着敞开的门,又看了眼空荡荡的桌子,最终还是闷闷不乐地来到财务办公室,那里只有一个老头子,穿着滑稽的紫色天鹅绒大衣,留着过长的山羊胡子,带着小眼镜,活像个小说里的炼金术士。此刻,他正盯着一张小方块纸,简直像是要把它盯穿一样,嘴里不断的发出“啧啧”的声音——貌似纸上什么都没有。
“您好,呃……”圣杰利安眼睛不断地瞄着,试图看一眼这个不认识的同事的名牌,“金克斯先生?”
“嗯?嗯,嗯。”金克斯没有搭理他,开始琢磨起他那留得修长的小拇指指甲,上面涂着银绿的油,在放大镜下一照,一晃一晃,实在是漂亮极了,他端详过来又端详过去,百看不厌。
“尊敬的金克斯先生?”他又问道。
“呵…呵…”金克斯又开始看起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纸片了,他翻来覆去,对着一幅蒸汽机的插图努起嘴,也就在这时,圣杰利安终于看到那张报纸是用的古拉法语。他调动起自己那为数不多的词汇储备,还算熟练地用古拉法语问候道:
“尊敬的财务办公室主任,金克斯·夏普先生?”
老头总算是有了反应,他耳朵抖了两下,立刻摆出一副有礼貌且刚刚被惊起的样子,抬起头看着圣杰利安。“我的天哪……您是……休谟先生!您刚才才过来吗?还是说您在这儿站了很久了?我的天,我太沉迷于手上的事情了,您看这张报纸,这张图片,我的天哪,他们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个亵渎的东西!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是对教义的侮辱吗?神可没有应许我们这种行为,魔法已经是一种恩赐了……”
圣杰利安只觉得头痛,他看着金克斯·夏普,这个世世代代都在东雅提兹和埃洛提交接平原上生活,一直以来都受着王国先进教育,直到晚年时从几个传教士手中淘来一批旧福音书(甚至其中不少章节是那些传教士自己写的)的家伙,心中一阵恼火,本来他就因为主编不讲道理的终止合同而不满,现在更是烦躁。
然而最终一切情绪都化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他没钱,于是没有叫板的资本,就是这么简单。
要仔细回想起来他祖上也不是没有阔绰过,一直到他太爷爷辈都还是富有的“骑士老爷”。即便是后面随着西征来到这被俘,他们在教城的也凭着偌大的家底过得有滋有味,大家都有钱,都过得有滋有味。
于是教廷战争就打输了,被伊甸利亚的骑兵和火枪手给赶了回来,连带着根值数百年的宗教也几乎在伊甸利亚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教城里人心惶惶,都担忧雅提兹的国王和普温铎的女王会不会更进一步,指挥联军越过索契的山间河谷,一路砍到伊提纳斯湖边上。好在他们选择坐下来谈,然后就有了《联合条约》。
但这一切都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圣杰利安·休谟,一个没落的宗教骑士世家后代,已经到了给一个装腔作势的老头捧场才能拿到一点薪水的境地,倘若是他的初代家主见到了这一幕,大概会拔出剑以异端的名义给金克斯砍了。
“请坐,圣杰利安·休谟”金克斯对他说,“我们来结算一下。您无疑需要钱用,可是您这么拘礼,自己是不会讨的……好吧,先生,以前主编跟您讲定月薪十五索兰……”
“等一下,不是二十……”
“不,十五……我这儿记着呢……我们报社付给半日临时工的薪水向来都是十五索兰……好吧,先生,您来了两个月……”
“两个月零一十五天……”
“不,整整两个月……我这儿记着呢。这么说,我该付您三十索兰……得扣除九个礼拜天……要知道每逢礼拜天您不给我们撰稿而是校对,只有一半的工时……再加上三个节假日……”
圣杰利安涨红了脸,开始拉扯衣服上的皱边。
“再加三个节假日……因此要扣除十二铜子……扣除后还剩……嗯哼,。对吗?”
“然后,上个周天晚上,您打碎了一瓶墨水,扣除两卢布……那墨水瓶很贵重,是主编先生祖传的,不过……算了吧,朗亚保佑您!我们哪能一点不受损失呢?后来,先生,由于您照看不周,窗外面进来的野猫把我们的一批纸给弄得用不了了……该扣除十安托……有一个上门来拜访的家伙,也因为您照看不周,偷走了书架上的一本书。您样样事情都得照看好才是。您是拿薪水的,因此,这么说,还得扣除五安托……一月十号,您在我这儿预支了十安托……”
“我没拿!”圣杰利安小声说。
“可是我这儿记着呢!”
“哦,那就……好吧。”
“减二十四安托,余十索兰六十四安托……刚好!十四个银索兰,这不是巧了吗,亲爱的休谟先生!”金克斯笑着,大方地拍了拍圣杰利安的肩膀。
“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圣杰利安咬牙切齿,要是他把金克斯打一顿,对方再讹他,这点钱估计还不够他付赔款的。然后他收起钱袋,转身离开。
“就这些还要对付一个月……”圣杰利安从报社门口走出来,呼吸一口空气,他给了一块石头一脚,大拇指正撞上去,疼的他当即弯下腰,单脚跳着。
该去做什么呢?他想着,现在这个点,伯莎也应该还在船上守着,然后自己就去告诉她说:“亲爱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是被克扣到只有十四银索兰的工资哦,幸亏我们不用交房租,不然下个月我们就要睡大街啦!顺带一提,我还被解除雇佣了哦!可以去找新工作了!”
圣杰利安一脸麻木地站在街头,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路灯杆子上——不对,那样的话要是把路灯撞坏了会交罚款。
他顺着街道向前走,最终来到治安署门口,这里有块牌子,一些需要招聘临时工的在这里贴上告示,让他们这些没钱又没活的家伙挑选——其实哪有他们挑选的余地呢?
他看上了一个代值班的工作,然后回家给妻子留了字条,接着又去上班去了。
值班室内,灯里的煤油快要烧干,冒着黑烟,发出焦臭味。桌子上,在圣杰利安写字的那只手旁边,一只迷途的蟑螂在慌张地跑来跑去。
“接下来要怎么去押韵呢……” 圣杰利安这样思忖着,抬眼望着熏黑的天花板。这值班室让他感到像沙漠般荒凉,他不仅可怜起自己来,也可怜起那只蟑螂了……
“我值完班还能拿到工资,离开这里,可它却要一辈子在这里值班,”他伸着懒腰想道,“苦闷啊!
看门人已经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着刷子,一手画着十字,站在通风小窗前听着……“打钟了,先生。”他对圣杰利安小声。
圣杰利安把耳朵凑到小窗口,也倾听起来。钟声随同春天的清新空气,一齐从窗口涌进室内。各处的钟楼钟声齐呜,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辘辘作响,“人真多啊!”
圣杰利安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叹口气说,“有多少笑声和谈话声!只有我倒霉透了,被克扣了工资,为了生计不得不在这坐着。”
“谁叫您拿人家的钱呢?要知道今天是原来的值班员您当替身。别人都去玩乐了,您却在这里替人值班……这是贪财啊!”
“这怎么叫贪财呢?统共才十四个安托,外加一条领带……是贫穷,而不是贪财!要是能跟大伙儿一道去,然后开斋,那该多好啊……这时你会感到自己是个人……唉……我这一辈子算完了!你瞧,有个骗子坐着四轮马车招摇过市了,可你却不得不待在这里。”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朗亚保佑,您也会出人头地,日后坐上四轮马车的。”
“我?不行,你在开玩笑。即使拼了命,我这也上不去了……我最多在小船上卖些自己做的不入流的小玩意儿。”
圣杰利安离开通风小窗,苦恼地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钟声变得越来越响……
“要不要从值班室溜走?” 圣杰利安想。不过,这种逃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算这一天他拿到了钱又没有多累,也没受气,可是往后又怎样呢?依旧是潮湿的墙壁,依旧要受雇于人代人值班,依旧要被一些家伙欺负……
他热切地想突然出现在大街上,汇入热闹的人群中,参加节日的庆典……他想起了刚才一位太太乘坐的马车,想起了那些认证乐师戴上了就神气活现的那条领带……他想起了金色音符,新皮靴、暖和的床铺和一套新设计的,针脚细密的协会制服……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所有这些东西他都没有……
钟声停了。此刻只能听到远处的马车声和看门人的咳嗽声,可是圣杰利安的满腔愁苦和愤恨,却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忍受。
“给协会写自荐信呢……”圣杰利安坐在自己桌前,陷入沉思。灯里的煤油已经烧干,冒着浓烟,眼看就要熄灭。迷途的蟑螂还在桌上爬来爬去,找不到安身之处……
“自荐怎么行呢,这种东西一写,日后我定会被那些看重自尊的家伙鄙视,我这个人只能缩在船里……”
“啊……你还在这里跑,鬼东西!”他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只不幸让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讨厌!”
蟑螂仰面躺在那里,拼命蹬着细腿……圣杰利安捏住它的一条腿,把它扔进玻璃灯罩里,灯罩里突然起火,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
圣杰利安这才感到略为轻松些。
也许能找个人帮忙?那样和给协会写信到底还是不一样啊......写给谁呢?
他坐回到椅子前,用铅笔涂掉诗句,画起饰品的设计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