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诗,摇篮曲(五)

作者:安卅Chen 更新时间:2025/2/7 1:00:01 字数:3392

默西迪斯背过身去,轻轻地笑着,她为希维娅又倒了一杯茶水,又问道:

“那您最后还是陪着她一起把这本书看完了?”

“怎么可能不陪着她看完呢?”希维娅唉声叹气道,“真的,我从来没觉得那么累过,比给你换尿布还要折磨人。”

“……您大可不必拿这个来举例。”默西迪斯板起了脸。

“回味一下过去的美好生活嘛。现在几点了?”希维娅问。

“四点半了。”

“这样啊,那么,陪我出去转一转怎样?”

“嗯……有一个不是那么重要的主教例会。”

“把它翘了,你可是圣女,不会连这都不可以吧?走,现在就出去。”希维娅推着她的腰往外走去。

“那请让我伪装一下,若是被别人看见我了,今天就哪也去不了了。”

十分钟后,当夕阳为双子宣礼塔镀上金边时,希维娅正用手指绕着默西迪斯的黑发梢。她们站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侧门回廊,彩色玻璃将暮光切割成流动的蜜糖。希维娅披上了一身灰色女式教袍,腰间系有披巾和束带,默西迪斯则穿着白色的幼子祭衣——相传初代圣女和她的追随者们都穿着如此。远远看着,她们打扮的和那些寻常的教徒母女毫无差异。

“我不明白,您到这个边缘区域是要干什么,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毗邻伊湖之外。”默西迪斯不解地问道。

“有趣的不只是物件,还有创造它们的——人。”希维娅竖起一根食指,“等着瞧吧。”

在这一天的早晨,寒铁铸造的晨钟在第七道城墙顶端震颤,当声波穿过分列在双子宣礼塔周围的三十六座祈祷塔的铜质风铃,最终抵达圣克雷芒区最边缘的修士居所时,玛尔塔修女已经跪在粗麻跪垫上完成第三遍《晨光祷文》。她身后的木门发出朽坏的吱呀声,十四岁的阿加莎裹着褪色的猩红羊毛毯,赤脚踏过凝结白霜的石板地。来自北部高原上的风让洛库奥图的温度在一个星期里骤然降低,而这降温的趋势似乎愈演愈烈。

“晨星尚未隐没。”母亲的声音像淬火的银器,将少女冻僵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阿加莎裸露的脚踝泛起青紫,昨夜抄写《圣徒受难录》留下的墨渍在指尖晕开,她盯着母亲黑袍下摆磨损的金线刺绣——那是裁判所三级文书官的徽记,此刻正随着祷文诵读的频率轻轻摆动。

整座洛库奥图正在苏醒。透过高窗外螺旋上升的街道,可以望见第七城区的面包房升起炊烟,这缕人间烟火在触及第二城墙的圣像浮雕前便消散无踪。玛尔塔解开腰间悬挂的锡制圣水瓶,冰凉的液体划过阿加莎的额头,在眉骨处凝结成珠。“记住,我们的呼吸都属于朗亚。”

抄经室的羊皮纸堆砌出另一种时间的流速。当阿加莎用乌鸦羽毛笔描摹到《福音书》第十七章的血滴形首字母时,阳光正沿着穹顶的十二使徒镶嵌画缓慢爬行。她的膝盖在硬木凳上压出红痕,耳畔响着三十七位抄写员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圣甲虫在啃食光阴。

“停下。”母亲的手掌突然覆盖住她正在抄写的段落。阿加莎闻到了苦艾与药混合的气息,裁判所档案室防腐药水的味道向来让人难受。玛尔塔的指尖点在一行诗句上:“'溪水倒映的苹果树比天堂更真实'——这是从哪部伪经里爬出来的毒虫?”

少女的血液在耳膜里轰鸣,转而又凝固成冰,冻结她的身体关节。她想起三天前在禁书区瞥见的烫金封面,某位雅提兹学者所撰写的《新生》残本像情人的嘴唇在暗处发光。此刻那些叛逆的诗句却在她亲手誊抄的经文中生根发芽,墨水里仿佛掺进了自己的心跳。“可能是...笔误...”

玛尔塔的银裁纸刀插进木桌的裂缝。当守卫冲进来时,阿加莎看到母亲将染血的纸页贴近烛火,跃动的火光照亮修女领口下若隐若现的伤疤——那是二十年前异端烙印消除术留下的纪念。灰烬落在少女手背,带着灼痛的余温。

正午的告解钟声响起时,她们正在第七城区巡查。阿加莎的亚麻头巾被咸涩的风掀起,露出颜色浅淡的鬓发。玛尔塔突然攥紧她的手腕,前方人群聚集处,三个戴铁刺项圈的学者正被拖往裁判所地牢。最年轻的囚徒忽然转头,阿加莎看见他破碎镜片后的眼睛,如同暴雨前的海面翻涌着银灰色光芒。

“别看。”母亲的手掌蒙住她的眼睛,“那是恶魔的印记。”但阿加莎透过指缝看见囚徒干裂的嘴唇正在蠕动,通过口型辨认出他在重复某个词语:自由。这个词让她想起昨夜偷读的禁书里,男主角胸腔里永不熄灭的火种。

她垂下头。现在,她们快要走到祈祷塔了,她们登上塔楼。玛尔塔履行了一位虔诚信徒的职责,她用自己所带的一块白布为那里的每一处风铃拭去灰尘,阿加莎有了休息的机会,她双手搭在被太阳照射得微微发暖的石块上,迷茫地看向远处的伊湖。

暮色降临时,秘密像霉菌在石缝中滋生。玛尔塔在女儿床底发现外界诗集的那一刻,窗外的月光石穹顶正泛起病态的靛蓝色。阿加莎看见母亲握着书脊的手指关节发白,裁判所制式长袍在夜风中鼓动如帆,仿佛即将载着某种东西永沉海底。

“你知道焚烧异端时最可怕的是什么?”玛尔塔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这是阿加莎记忆里母亲第一次用儿歌般的语调说话,“不是火焰,是那些在火中起舞的文字。它们会变成灰烬钻进你的指甲缝,流经下水管道,汇入到伊湖之中。你觉得它会永不再现,然而十年后突然从你孩子的眼睛里长出来。”

圣彼得广场的喷泉停止了流动。当守夜人第三次巡查经过时,玛尔塔修女独自走向裁判所的黑色拱门。她怀中的诗集贴着胸口的十字架,羊皮封面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阿加莎蜷缩在床榻深处,听见全城的钟表突然同时停摆,母亲黑袍翻卷的声音像极了夜莺振翅。在她悄然起身之时,裁判所深暗的回廊中,铁刺在地牢石壁上刮擦出磷火般的幽绿光点。埃利奥多转动脖颈,项圈内侧的倒刺立刻刺入溃烂的皮肉,但此刻的疼痛反而令他清醒——镣铐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显露出奇异的纹路,那是古代炼金术符号与希林字母的叠加态。

“他们在转移《伪经》。”老学者伽利埃莫突然开口,铁链随着咳嗽声簌簌震颤。地砖缝隙里渗出的污水漫过脚踝,埃利奥多注意到水面倒映的穹顶壁画正在扭曲,圣徒持剑的手变成了握着麦穗。

三日前那个暴雨夜的情形再度浮现。当裁判所卫兵踹开地下印刷工坊时,他正用白鸦羽毛笔蘸取新研发的夜光墨水。这种从伊湖发光章鱼腺体提取的分泌物,遇热会显影出隐藏文字。装订中的《光之伪经》第七卷突然自燃,火舌舔舐过的书页浮现出星图,那是阿莫斯描述的第九重天结构。

地牢深处传来铰链转动的闷响。埃利奥多将被血黏在脸颊的镜框残片扶正,破碎的棱镜将月光分解成七道细刃。他看见三级文书官黑袍上的金线刺绣,二十年前在帕多瓦大学实验室,这种用金龟子鞘翅研磨的颜料曾让他痴迷。

“编号897,抬头。”玛尔塔修女的声音像淬毒的银针。埃利奥多忽然发现她颈部的疤痕——那是用烙铁去除异端印记后的增生组织,形状与《伪经》里描述的“知识之钥”完全吻合。

审讯室的铁桌上摊着烧焦的诗集残页。玛尔塔用银镊子夹起一片泛蓝的灰烬,那是夜光墨水燃烧后的残留物。“你们用阿克赛蓝掩盖章鱼墨水的腥味。”她的指尖拂过水晶镇纸,里面封存着从阿加莎枕头搜出的鸢尾花标本,“但紫罗兰酸遇到羊皮纸鞣制剂会产生气泡。”

埃利奥多喉结滚动。他想起那夜在禁书区撞见的少女,她苍白的指尖抚过《新生》扉页的样子,像触摸初春脆弱的薄冰。此刻修女黑袍上的苦艾气息与审讯室的血腥味混合,让他鼻腔发酸。

“七年前昆汀区的造纸厂爆炸案,”玛尔塔突然将烙铁按在他肩头,“你在现场收集的槭树皮纤维,最后制成了仿圣体券的纸张。”焦糊味中,埃利奥多听见自己皮肤爆裂的声响,却露出恍惚的微笑——这位裁判所最为忠诚的猎犬显然不知道,那些浸泡过硝酸银的纸张,遇光会逐渐显现《伪经》全文。

子夜时分,地牢通风口飘来咸涩的风。伽利埃莫从溃烂的牙龈里抠出一把微型锉刀——这些都是他们藏在身上的越狱工具,是一位受到迫害的炼金术士在逃离前留给他们的备选方案。当铁刺项圈坠地时,老学者从耳道取出蜡封的玻璃管,发光藻类在其中幽幽闪烁。

他们沿着排污渠爬行,埃利奥多的断腿在浊流中拖出血线。通道尽头传来浪涛声,玛尔塔修女立在月光石穹顶的裂痕下,黑袍被湖面上的风撕扯成破碎的旗。她脚边的潮间带岩石上,放着阿加莎的猩红羊毛毯。

“知识不该是祭坛上的羔羊。”埃利奥多举起装有发光藻类的试管,海水中顿时浮现出但丁诗篇的投影。玛尔塔的银裁纸刀抵住他喉咙,却迟迟没有划下——少女抄写的《福音书》段落正从她袖口飘落,墨迹在月光下诡异地流动,逐渐重组为《伪经》开篇的警告:

“那些在火中封圣的文字,终将在灰烬里复活。”

浪花突然暴涨,淹没了一切声响。当负责晚间巡视的人的羊油提灯照过来时,岸边只剩下漂浮的铁刺项圈,内圈的诅咒文字正在海盐侵蚀下剥落。玛尔塔修女蹲下身,捡起半片残留夜光墨水的镜片,虹膜里映出阿加莎在卧室窗边张望的身影。

七点的钟声让人心中发抖。

这场惊人戏剧的主演们,他们从未留意过,从一开始,就有两位忠实的观众在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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