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让人震惊。”默西迪斯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
“我还以为这也是你在教城经营的一部分呢。”希维娅微微笑着,“圣女每天日理万机,自然会疏忽于关心位于伊湖边上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城区的种种事件。这些审判的结果都已注定,无非是那几个枢机主教间的勾心斗角,但最终能否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可就不确定了。回去吧,今天已经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了。”
“那,这件事情我们就不管了吗?”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希维娅说,“搞清楚哦,你是教廷名副其实的圣女,权力、威信、还有最重要的武力,这些你都具备。也只有你才可以去和那些秃头胖子较量。我来这里,其实就只是来看个热闹的,或者说给你兜底——万一你搞砸了,真叫他们把努特阿玛给放出来了。当然啦,你肯定是不会搞砸的,你可是我的女儿嘛。”
“……谢谢您的夸奖。”
“好,那么,回去睡个安稳的觉,休息好了就去找奥德里奇和几个你信得过的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吧,现在的局势值得你们重新评判手中的砝码,以及,做好掀桌子的准备。”
第二天早晨,第一缕晨光尚未穿透铅灰色云层时,阿加莎已经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她的额头紧贴着镌刻圣痕的铜制烛台底座,呼吸间尽是金属的冷腥与陈年蜂蜡的甜腻。十五岁的膝盖早已适应这种钝痛,就像她的灵魂习惯了黎明前这份带着刺痛感的虔诚。然而她发现圣母像的指尖在渗血。
她跪在第七礼拜堂最阴冷的角落,看着那缕暗红顺着大理石褶裥蜿蜒而下,在晨光中凝结成琥珀色的珠串。晨露从圣母像的裂纹渗出,沾湿她的亚麻头巾。这尊不知何时的匠人所雕刻的圣母像,右手中指关节处有道新生的裂纹——昨夜她为埃利奥多修士偷偷涂抹药膏时,曾听见同样的碎裂声从地牢方向传来。被她藏匿的部分镜片在念珠十字架内发烫,与地牢方向传来的潮汐声共振。她数着玫瑰经珠,指尖在"圣神降临"那粒檀木珠上反复摩挲——那里刻着埃利奥多用铁刺划出的暗语。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而后她便看见那一抹暗红像是有了生命力一样主动缩了回去。她只能默念经文,在这里,吵闹是对朗亚的大不敬。
“该更换圣体灯油了。”母亲的声音突然从柱廊阴影里浮出。玛尔塔修女捧着镀银灯盏,烛光在她下颚投下摇晃的暗影,让那道消除异端烙印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阿加莎接过灯盏时,感觉到母亲食指第二个关节有未洗净的墨渍——那是焚烧禁书留下的印记,混着橄榄油与骨灰的气息。她知道自己母亲昨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就好像母亲知道她会在审讯结束之后摸到地牢里去。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地都装作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晨祷钟声在穹顶间震荡出第一道涟漪时,执事老马可佝偻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圣器室门口。老人布满褐斑的手掌抚过陈列架上的银圣爵,金属表面倒映出阿加莎浆洗得笔挺的亚麻头巾。“小云雀又比太阳起得早。”他沙哑的嗓音混着没药熏香,“过来搭把手,今天要给枢机的法衣熏香。”
阿加莎踮脚取下檀木衣箱,灰色幼子祭衣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得近乎透明。她展开绣满金线葡萄藤的祭披,看着细碎晨曦恰好穿透彩绘玻璃窗,将圣德肋撒受难图投射在织物表面。那些流淌的光斑像是有了生命,在鎏金纹样间游走成隐秘的河流。
“注意火盆。”老马可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青铜香炉在两人之间晃出不安的弧度。阿加莎闻到了老人指间残留的圣油气息,混合着某种类似铁锈的苦涩。这种气味自从上个月圣血节后就挥之不去——当时她看见老执事在祭坛后方擦拭一柄造型古怪的铜匕首,刃口残留着深褐色的污渍。
“您是不是受伤了?”她说出口后才后悔,老马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摆了摆头,“被划了一下。”
于是他们又陷入到一种异样的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修女找了过来。
“阿加莎,她们都说你在这里。”小修女说,怀里还抱着两本经书,“走吧,唱诗班要集合去了。”
“走吧,孩子,走吧。”老人说道。阿加莎于是躬身道谢,而后随着小修女一起离开。
洛库奥图的每一个城区都有自己的唱诗班,同时它们还会经过层层推选,选出那些能够前往“伟大之作”孩童们
正午的《三钟经》诵读时分,阿加莎负责擦拭十二使徒铜像。当抹布滑过圣巴多罗买手中的剥皮刀时,铜锈突然簌簌脱落,露出刀柄处刻着的异教符文。她先是一愣神,然后迅速用长裙下摆遮住这亵渎的发现。她听见头顶传来乌鸦啄击玻璃彩窗的声响。红色滤光玻璃的圣母蓝袍被啄出裂痕,光斑如血滴溅在圣坛的亚麻布上。她抬起头,却正好和那只乌鸦对视了一眼,就是那一眼,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动物给看穿了一样,心中隐隐发寒。那只鸟,它简直像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
“你怎么了?”另一个和她一道的,穿着灰色幼子祭衣的小修女问道。
“不……没什么。”阿加莎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些胡思乱想抛出脑海,她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经文。
“你从唱诗班回来之后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都说了没有啦。”她强颜欢笑道。
十二使徒铜像的眼眶积满了灰尘。
阿加莎慢慢地一个个塑像擦拭过去,在圣安德烈的渔网前,她仿佛从网眼间看到用古语刻写的“自由”。祭台上方,乌鸦啄食过的彩窗投下血斑,正落在她昨夜偷绘的帆船图案上。唱诗班的拉丁文圣咏突然变调,化作埃利奥多在地牢哼过的埃洛提船歌旋律。
正午时分的救济院飘着鹰嘴豆汤的雾气。阿加莎将硬面包掰成碎片分发给排队的人群,注意到某个棕发少女颈间的银吊坠。那不是常见的十字架,而是一团扭曲的火焰,边缘隐约可见被锉刀抹去的字母痕迹。“神父说这是异端标记。”少女在她耳边急促低语,温热的呼吸带着营养不良的酸味,“但妈妈说这是真正的……”
钟声截断了未尽的词句。阿加莎望着少女消失在弯曲的巷弄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藏在腰带内侧的羊皮纸残片。她三天前在古籍修复室发现了它,某位匿名抄写员用褪色朱砂写着:“第三重火焰不在烛芯亦不在天际,而在……”
申初时分,圣餐仪式又出了点差错。当阿加莎将圣体饼放在舌上时,竟尝到海盐的苦涩。她偷偷睁开眼,看见玛尔塔修女手中的圣爵微微倾斜,深红酒液表面浮现出细小的漩涡——就像昨夜埃利奥多在地牢用铁链划出的水纹,暗藏着越狱路线的密语。吞咽的瞬间,她的喉头忽然感觉一阵哽咽,她怀疑那是母亲清晨焚毁的禁书残页,因为她背弃了教义,现在倒要来惩罚她了。她是背信弃义之人,两头都没有讨到好。她想。她没有按照母亲的要求成为一位笃信者,也没有真正的勇气去和埃利奥多一路前行。
暮色总算是降临了。
她跪在告解室阴影里。紫红色霞光透过鸢尾花形状的彩窗,将木栅栏的投影切割成破碎的十字。隔壁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大主教袍角金线刺绣特有的细微叮响。阿加莎盯着地面光斑中浮动的尘埃,突然意识到那些闪烁的微粒正沿着某种古老韵律旋转,就像圣歌本上那些被涂改过的乐符。阿加莎借口修补祭衣留在圣器室。月光石穹顶透过菱形窗棂,在她膝头铺开靛蓝色的棋盘格。她从衬裙夹层抽出偷藏的《新生》残页,但丁的诗行在神圣光线下竟开始扭曲。墨迹如蚁群迁徙,重组为埃利奥多镣铐上看到的炼金术符号。当她把残页贴近圣体布时,亚麻纤维突然显现出地中海海图的纹路。
最后一声晚钟余韵消散在星幕之下,阿加莎轻轻推开北塔楼生锈的铁门。月光顺着螺旋石阶流淌,照亮墙面上层层叠叠的刻痕——历代守夜人用桂尼文、通用字母甚至高原古语记录的秘密在此交织。她的指尖抚过一道新鲜划痕,青苔的湿冷触感中混着铁器的腥甜。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掀开那处只有孩童们才知道,也只有孩童们才能够通过的甬道盖子。这个古老的通道直通伊湖湖畔。当子夜巡更的钟声响起时,阿加莎已经在第七城墙的排水口徘徊。潮水送来铁锈与海藻的气息,她摸到石缝里卡着半片破碎镜框——这正是埃利奥多越狱那夜丢失的眼镜部件。镜片残留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她将镜片举向北极星方向,双子宣礼塔的轮廓突然在石墙上投射出双重视野:现实的尖塔与虚幻的废墟重叠,仿佛两座城在时空中互相啃噬。咸涩的海风掀起第七城门的铁链。阿加莎赤脚踏过浸水的石阶,镜片折射的星光照亮排水口某块活动的砖石。当她把念珠十字架嵌入缝隙时,潮水突然退去,露出刻满早期教廷忠仆符号的密道。黑暗深处传来锁链拖曳声,与钟声交织成诡异的安魂曲。
她回头看了一眼圣克雷芒区的方向,而后头也不回地踏入其中。
在石块嶙峋的地方,半截燃烧过的黑蜡烛突然滚落到默西迪斯的脚边,她弯下腰,看见蜡泪里凝固着一缕淡金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