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火旁,沙维尔认真地阅览着手中泛黄的草纸,随后用鹅毛笔沾了点墨水,寥寥写上几笔,便将纸放到摞得高高的纸堆上,娴熟地接过下一张。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年龄稍大的女佣人,在为沙维尔递过文书的同时,也会大声读出纸上的内容,以防止他看不懂一些纸上抽象的文字。
“这是镇上的农户杰玛写的诉讼书,她要起诉来自灰石村的流民祖拉偷窃了她家养的两只小鸡,而祖拉对此的解释是她实在太饿,再不吃点东西就要饿死了。”
“按照市场上的价格,把鸡的钱补给杰玛,然后给祖拉分两天的口粮,让她别再去别人家偷东西了。”
“这是松果村的难民代表写的请求书,她恳请您大发慈悲再施舍给她们一点吃的与防寒的布匹。”
“可我不是上周才让她们领了救济粮吗?”
“是的,但是这几天又新到了一批人。”
沙维尔揉着发疼的脑袋,在纸上画了个勾,接着对佣人说道:
“和她们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还有哥布林的问题已经有人解决了,让她们别再移村民过来了。”
“好的,还有这个,名单上都是一些失去母亲的孤儿,她们的年龄太小了,如果没有人照料的话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庄园里还有没有什么空出来的职务?”
“呃,干活的人手已经够多了,如果非要说的话,上次夜里到访的冒险者把小丫头们吓得不轻,但这些孤儿显然不适合做警卫。”
“伊莲娜最近好像有点寂寞,就当是给她找几个同龄人做玩伴吧,好了,还有什么事要处理的吗?”
“还有···一张来自教会的账单。”
佣人踌躇着将手中最后一张白纸递了过去,不同于之前,这页纸干净整洁,纸面上的字也书写得让人一目了然,纸的边缘画着金色的印花,在页脚还盖上了创生教会的神徽。
沙维尔神色庄重地接过纸张,在看到醒目的数字时一把将纸扔到了地上,难以置信地喊道:
“今年要交的苛捐杂税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教会简直是在敲诈!”
“夏薇尔子爵,您忘了,年初时米娃家诞下了一个男婴,本来按例领地里每年生下的第一个男孩是要被教会收走的,那时您不忍心看到刚出生的婴儿就与母亲分离,就阻止了前来讨要男婴的教士。”
“这笔私养男眷的税金,自然被算在了您的头上。”
听着女佣的讲述,沙维尔想起了那个苦苦哀求自己的可怜母亲,那个嚎啕大哭的幼小婴儿,还有刚才账单上的庞大数字,一时间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晕眩,胸口像压着块石头喘不上气。
“就···就先这样吧,我想去单独去镇子上转转,冷静冷静。”
当沙维尔来到罗姆镇上,发热的脑袋似乎因寒冷的天气好受了些,还留在街道上的人并不多,基本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但有认识的人见到沙维尔时,还是会停下脚步恭敬地叫上一声“夏薇尔子爵”。
沙维尔对这些行人一一点头回应,其中不乏有许多熟面孔。
在这条人均衣不蔽体的泥巴路上,他这一身尚且干净的装束很快吸引了几名小乞丐的注意,她们来到沙维尔的身边,揪住沙维尔的衣角,可怜兮兮地乞求着:
“尊贵的女士,求您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钱财吧。”
沙维尔见状便给她们每人分了几枚铜板,小孩们拿了钱便兴高采烈地跑开,但很快从巷子里又涌出来一群新的乞丐,她们把沙维尔团团围住,十几双期盼的眼睛一同盯着沙维尔,她们之间互相推攘着,还有人偷偷伸手想去够沙维尔衣服上的口袋。
沙维尔及时躲闪着,又怕动作太大不小心伤到了孩子,好在这时一名老女人的出现替他解了围。
“我的天哪,孩子们,你们在做什么呢!那可是夏薇尔子爵!”
女孩们被女人吼得一哄而散,那老女人跪在地上,向沙维尔磕着脑袋。
“对不起子爵大人,她们都是些孤儿,从小没有家长管教,才会有眼无珠冒犯了子爵,我求求您看在她们年纪还小的份上,饶过她们一回!”
不明事理的孩子也在这时一齐跪下,模仿着老人磕头哀求起来。
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可能稍许有些滑稽,但沙维尔却只感觉到无尽的悲哀,在这里每多停留的一秒都像是把心放在火上烤那般煎熬。
他戴起兜帽挡住了自己的脸,狼狈地逃窜了出去,临别时还听见老人和孩子们对他高喊谢谢子爵大人。
循着记忆里的路,沙维尔来到了一间小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院子似乎比年初时更加凋敝了。
他上前敲了敲房子烂掉的木头门,过了很久门才打开,门后站着一位毛发旺盛的魁梧女人,她面色不善地盯着沙维尔。
“夏薇儿子爵?”
这时屋子里里一名抱着婴儿的中年妇女惊呼出声,接着又立马喊道:“马琳达,快请人家进来,她就是我和你常说的夏薇儿子爵,她是个大好人!”
沙维尔被请进屋内坐下,中年妇女为他倒上一杯泡好的粗茶,沙维尔接过后先没有喝,而是颇为在意地瞥了眼坐在角落的魁梧女人,然后向妇女询问道:
“米娃,这位该不会是你的——”
“没错,夏薇尔子爵,马琳达她是我的‘妻友’”
在哈兰,由于绝大多数的女人是娶不到丈夫的,家庭往往只由母亲和孩子构成,父亲一职就陷入了空缺。
因此也会有女人与女人之间组建成家庭,她们称呼对方为自己的妻友,与妻夫不同,妻友之间几乎不存在爱情,她们只是出于某种利益走到了一起,就像是一种更加亲密的合作关系。
这样的家庭在社会中并不少见,沙维尔没有太过吃惊,他朝马琳达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接着又把目光转移到米娃胸前挂着的襁褓上。
襁褓里裹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婴儿,眨巴着好奇的眼睛,沙维尔忍不住用手指去逗弄他,同时向米娃提问道:
“教会的人有没有经常来打搅孩子?”
“教会?没有没有,自那天起我就没见过教士了,这还要多亏了您呢。”
“这样就好,那你们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事实上,马琳达和我打算搬到南方一点的维克斯特去了。”
“真的吗!这很好啊,那里可比罗姆镇繁荣多了,物资丰盈,气候也暖和些,适合孩子居住。”
米娃的回答让沙维尔感到喜出望外,他继续暖心地说道:
“路上的钱管够吗?到那边的开支可不小,要不我再给你们添点。”
“其实明年开春会有人接我们过去的,是维纶伯爵,她在前不久收养了我的儿子。”
刚才的欣喜刹那间化为乌有,沙维尔半张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干涩的嗓子眼冒不出一个字来。
米娃的脸上再没有当时那种要与孩子分别的悲痛,只有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襁褓里的婴儿发出尖锐的哭声,米娃仍是像一名母亲般安慰着孩子。
“别哭宝宝,她是夏薇尔子爵,她可是一名大好人啊。”
“好人”这个称谓在此刻仿佛变成了沙维尔人生中最不堪入耳的词语,他落魄得在这连一秒钟都撑不下去了,迫切地需要找到一处可以肆无忌惮宣泄情绪的地方。
他向这个破败的家庭道别,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进酒馆,大颗大颗的眼泪混合着酒液一同灌入口中,却根本浇不灭心口的灼痛。
酒精的作用渐渐开始发力,在氤氲中,沙维尔竟然会看到安娜错愕的脸。
“沙维尔子爵?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哭成这样,到底是怎,呜——”
他扑了过去,用嘴堵住了安娜接下来的话语,将那天清晨欠下的吻还了回去,良久过后,两人的嘴间悬起一条长长的银丝。
“呵,你不是说想要养我吗?我给你个机会。”
“偷偷告诉你,我可是很贵的,一般人可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