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的又一个雨夜,往日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雨水洗刷着空荡的街,昏黄的街灯下映照着五个少女的身影。在灯的那头,是一座被海风侵蚀的有些斑驳的白色洋楼;只是和枫记忆中不同的是,书房里总是亮着的灯今日未有亮起。
“爸爸,我回来了”枫推开房门,门廊里什么都没有,父亲的轮椅还在那里;眺望着海的那个方向。“都进来吧,等雨停了再说吧。”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取下肩上挂着的琴包,换下沾满泥水的沉重皮靴。皮靴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千华第一个跟进来,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受惊的猫。她环顾着这栋寂静的洋楼,往日里可能有的温馨气息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海风的咸涩和一种陈旧的、近乎腐朽的尘埃味。她默默脱下湿透的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也投向那扇望海的窗和孤零零的轮椅,眉头微蹙。
“哇…好大的房子!比正子家大多了!”岛村正子扛着她那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低音提琴琴箱,小心翼翼地迈进来,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但这份惊奇很快被眼前的冷清和枫沉默的背影冲淡了。她笨拙地放下琴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甘棠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蹦进来,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老娘的腿都要锈住了…哎?枫,你爹呢?这么晚了…”她的话戛然而止,顺着枫和千华的视线,也看到了那张空轮椅。她脸上的大大咧咧瞬间凝固,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下意识地握紧了竹杖。
松元久子抱着她瘪掉的小号,最后一个怯生生地挪进来。她缩着肩膀,像一只受惊的鹌鹑,对这栋陌生而气派的房子感到本能的畏惧。她紧紧贴着门框站着,目光在几个同伴和空轮椅之间不安地游移,最后落在枫沉默而紧绷的侧脸上。
枫没有回答甘棠的问题,只是径直走向会客厅。沉重的橡木门在她手下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更为幽深的黑暗。她摸索着墙壁,按下了开关。
“啪嗒。”
昏黄的灯光勉强驱散了门口的一小片黑暗,却让整个会客厅更加触目惊心。曾经精心布置的家具如今散落着。杂乱的脚步从客厅一直延伸到书房,其中混杂着轮椅移动留下的轮辙印,书房的门大开着,枫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踏入其中。
枫站在门口,灯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她一动不动,仿佛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只有单调沉闷的声响,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晕开。
期待中的温暖港湾,此刻只剩下冰冷刺骨的陌生和一片令人窒息的空寂。父亲的轮椅是空的,书房是黑的,会客厅是凌乱的…他去了哪里?
“枫…”千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这死寂。她走到枫身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触手冰凉。
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千华,眼神里不再是码头重逢时的温和或得知藤本被捕时的震惊,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极力压抑的恐惧。
“他…不在家。”枫的声音干涩,像是在陈述一个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实,“家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久子抱着小号的手收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管壁。正子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大眼睛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甘棠轻轻举起竹杖走向了书房的方向,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雨声的节奏。
“甘棠!你又在这种时候搞什么?”千华的声音带着严厉和焦急,伸手想去拉住甘棠。
但甘棠的动作更快。她像是没听到千华的质问,竹杖点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目标明确地直奔那扇黑洞洞敞开的书房门。她那条伤腿显然拖慢了速度,但那股不管不顾的蛮劲让她迅速靠近了门口。
“搞什么?找线索啊!”甘棠头也不回地嚷道,声音在空寂的大厅里回荡,“老头不见了,屋里乱得跟遭了贼似的,干站着等雨停能把他等回来?”
她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枫强装的镇定。枫猛地吸了口气,是的,不能只是站着恐惧。
“甘棠…”枫的声音依然干涩,但多了一丝力量,“小心点。”
甘棠已经一脚踏进了书房的门槛。昏黄的灯光从客厅勉强透进一些,勾勒出书房内部狼藉的轮廓。书桌被粗暴地掀翻了,抽屉全被拉出来扔在地上,里面的纸张、信件像雪片一样散落一地,被踩踏得污秽不堪。书架上原本整齐的书籍东倒西歪,不少被抽出来扔在角落。
“操…”甘棠低低骂了一声,眼前的景象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这绝不是普通的离开。她拄着竹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
客厅里的其他人也跟到了书房门口。久子吓得捂住了嘴,抱着小号的手在发抖。正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千华紧抿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既为枫的父亲,也为冲动的甘棠。
枫也走了进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记忆上。她蹲下身,手指颤抖拿起那本落在地上的俄语书,那是父亲最珍视的那一本。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压了回去。
“哗啦”一封信从书间滑落,枫没敢去捡起,沉默了许久还是千华俯身将其握在了掌心。
“枫...”
“...”枫轻轻点了点头,但眼神始终还是不敢去瞧,她怕那里面是噩耗、她怕父亲留下的是某些她不愿面对的什么。
最终千华还是撕开了信的胶封,抽出了里面薄薄的信纸。她的手也有些抖,深吸一口气,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开始低声念诵:
吾女枫:
若见此信,想必家中已生变故。勿悲,勿惧。父且尚安,勿寻父踪。与藤本君、田中君所为之事,乃本心驱使,纵有意外,亦是慷慨赴义,死而无憾。
风暴已至,避无可避。军国爪牙渐露,藤本恐已罹难,田中已往东京。父亦在网罗之中,唯恐牵连于汝。故留此书,盼汝知悉。
速离长崎!勿寻父踪,勿回此宅!切记!切记!
枫抬起头,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无声地滑落。她看着信纸上那字迹眼神却迅速闪躲,最后目光扫过书房里的一片狼藉。
茫然和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悲痛、愤怒的情愫在她心底熊熊燃起。
“不...”枫的声音异常沙哑,她撑着千华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稳身体,将信和那本书紧紧按在心口。“我不会走。”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承载着无数回忆、此刻却只剩下破碎和伤痛的书房。
“不必等雨停了。“枫的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你们回家吧,我要到俱乐部去。”
长崎的雨,还在无休止地敲打着这栋白色洋楼。冰冷的雨夜中,五个少女的身影,在街道上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