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神保町，深藏在巷道的书店。店内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气。德田刚送走最后一位熟客，正用一方粗布仔细擦拭着柜台，仿佛就只是个普通的书店老板。
店门上的铜铃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叮铃”声，一个身影裹挟着风闪了进来，来人穿着深色大衣，帽檐压得很低。他迅速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疲惫但眼神锐利的硬朗青年面孔，正是田中敏一。
“德田先生。”田中健一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意和紧绷。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快速扫过空无一人的店内。
德田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田中君，辛苦了。长崎的风浪不小吧？”
“风浪何止在长崎？”田中敏一苦笑一下，走到柜台前，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长崎的‘街角俱乐部’…彻底没了。藤本…被特高课带走了，凶多吉少。”
德田的指节在柜台上轻轻叩了一下，这是他唯一流露的情绪。“‘老先生’呢？”他问的是枫的父亲。
“下落不明。”田中的声音更沉，“我去看过他的住处，被翻得底朝天，是宪兵队的手法。现场有挣扎痕迹，但没血迹。他可能被带走了，也可能…”他顿了顿，没说出那个更坏的可能。
德田沉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藤本被捕前，有没有传出风声？”
“没有任何消息...”田中敏一低下了头，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艰难地整理思绪，重新开了口，声音压得更低“...但我有听说京都那边，九条家...最近不太平静。”
德田擦拭柜台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那沉稳的节奏。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平静地落在田中敏一脸上。“九条家？”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们那边那位千华小姐的家族？”
“是的。”田中敏一用力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和忧虑，“消息很零碎，是从一个在近卫家当差的旧相识那里听来的，我前些日子也去了京都，消息基本属实。据说九条家内部起了不小的纷争，似乎...与千华小姐有关。有人指责她离家不归，与‘危险分子’搅在一起，给家族蒙羞，更...更怕她卷入不该卷入的事情，连累整个九条家。”
德田沉默着，只有手中粗布摩擦木柜台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在寂静的书店里回响。油墨、旧纸和潮湿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他缓缓将擦拭的布巾叠好，放在柜台一角，动作一丝不苟，接着缓缓取出抽屉里的纸笔，放在了面前。
“纷争...”德田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事情，“是源于恐惧，还是源于...某些人的投名状？”他蘸了蘸墨水，笔尖悬在纸片上方，却没有落下。
田中敏一心中一凛：“您的意思是...？”
“九条家是华族，树大根深，但也枝蔓繁杂。”德田的目光落在笔尖凝聚的那一点墨水上“在风暴面前，越是根基深厚的树，越容易成为各方势力角力的目标，也越容易从内部被蛀空。有人想切割自保，有人想攀附新贵，都不足为奇。”他顿了顿，笔尖终于落下，在纸片上迅速而清晰地写下几个字——不是书名，而是简短的一句“青空已落"
“那千华小姐...还有俱乐部的姑娘们...”田中敏一的心揪紧了。
“她选择了自己的路。”德田将那张写好的小纸片轻轻推到田中敏一面前，“不必担心，我会照拂好她们的。”
田中敏一看着那张小纸片，上面的字迹清晰而冷峻。“您要我怎么做？”
“把纸条交给码头的售票员，我为你安排了船。”
长崎的雨依然在下，五个少女在湿滑空旷的街道上奔跑，脚步声杂乱地敲打着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拉长。
枫冲在最前面，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却燃烧着愤怒的光芒。父亲的警告信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变得模糊。那“速离长崎！勿寻父踪！”的字句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却更激起了她逆流而上的决心。不，她不能走！父亲在哪里？藤本老板在哪里？田中哥在哪里？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那不是答案而是噩耗。
千华紧随其后，她的动作依然带着舞蹈般的轻盈，即使在奔跑中也保持着淑女的姿态。但她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雨幕中模糊的街道两侧。她能感觉到枫身上那股不顾一切的决绝，这让她忧心忡忡，却也别无选择地跟上。
“喂！等等…等等啊！”甘棠的竹杖在湿漉漉的马路上艰难地点戳着，那条伤腿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她呲牙咧嘴。她落在后面，但嗓门依旧洪亮，带着不服输的蛮劲，“他奶奶的破腿！枫！慢点！正子！扶我一把！”
“来…来了！甘棠姐！”岛村正子扛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低音提琴琴箱，跑得气喘吁吁，圆圆的脸蛋涨得通红。听到甘棠的呼喊，她连忙笨拙地转身，试图用空着的一只手去搀扶甘棠。沉重的琴箱让她动作失衡，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松元久子抱着她瘪掉的小号，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跟在最后。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冰冷的雨水让她瑟瑟发抖。宪兵队的皮靴声、藤本老板被拖走时的画面、俱乐部破碎的门窗…这些景象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她看着前面同伴们模糊的背影，尤其是枫那不顾一切冲向前方的身影，一股强烈的无助感环绕着她。她害怕，害怕再次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宪兵。她甚至想停下脚步，找个角落蜷缩起来。
“我…我不行了…”久子带着哭腔小声呜咽，脚步越来越慢。
“久子！别停下！”千华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跟上！别让枫去送死！”
“可是…宪兵…”久子的声音被风雨吞没大半。
“怕个卵蛋！”甘棠虽然自己一瘸一拐，听到久子的怯懦，反而激起了斗志，“快！正子，推我一把！”
正子“嗯！”了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顶着甘棠的后背往前推。甘棠借着这股力，竹杖猛地一点地，那条好腿奋力一蹬，竟然短暂地超过了正子，追近了几步。
转过一个熟悉的街角，街角俱乐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奔跑中的五人瞬间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
昏黄的路灯下，俱乐部那扇门被粗暴地卸下，扔在泥泞的路边。透过空洞的大门望进去，里面只剩一片狼藉的黑暗。
门口两道刺目的封条在风雨中飘摇，上面印着冰冷的黑色大字——“立入禁止 长崎憲兵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