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
就在甘棠拄着竹杖,真的要消失在雨幕深处的刹那,千华的声音穿透了风雨,不再是之前那强撑的冷静,而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凄厉的嘶喊。
甘棠踉跄的脚步猛地一顿,竹杖深深杵进泥水,溅起浑浊的水花。她没有回头,但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昏黄路灯下的影子被雨水砸的像是在抽泣。
“散伙?你说散伙?!” 千华的声音颤抖着,瞳孔里深藏的愤怒、疲惫不再掩饰,那副一致挂在脸上的避世面具被她亲自撕碎“我们第一次上舞台时候,是谁的鼓点敲碎了冷眼?你忘了在九条家茶室里,是谁用音乐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你忘了在排练室里,是谁拖着这条伤腿,咬着牙也要把荣华之梦敲响?!”
她一步步走向甘棠,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声音越来越高,直到压过了风雨。
“枫的父亲下落不明!藤本老板生死未卜!俱乐部被那些混蛋砸了封了!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站在这里!现在,连你也要走?就因为枫一时冲动?就因为久子害怕?就因为这点风雨,这点绝望,我们就要把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乐队亲手砸碎?!”
千华停在甘棠身后一步之遥,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甘棠…你骂得对,枫是冲动了,我们都乱了…但散伙…真的就是出路吗?一个人能走去哪里?能走多远?你这条腿…能撑到回家吗?就算回去了…你甘心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留下来…留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赤岩不能就这么没了…我们…我们得找到他们…藤本老板…高山先生…还有田中哥…”
那糖果一般的声音,此刻却是抽泣和难听的嘶哑。
甘棠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背影,仿佛和雨中颤抖的影子重合。她想起了排练室里的汗水与欢笑,想起了舞台上忘情的演奏,想起了千华别扭的关心,想起了枫教她弹吉他那笨拙又认真的样子…赤岩…真的要让它死在这个雨夜里吗?
就在这时,瘫坐在泥水里的正子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哭声,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甘棠那条没受伤的腿,哭喊着:“甘棠姐!别走!正子不要散伙!我们是一起的!呜呜…一起去找藤本老板!一起去找枫的爸爸!一起…一起把俱乐部抢回来!呜呜呜…正子想和大家一起演出...别丢下正子…”
正子的哭声彻底砸碎了甘棠心中那堵愤怒的墙。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太大牵动了伤腿,疼得她“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脸上混杂着痛苦和一种无处发泄的烦闷。她看着抱着自己腿哭成泪人的正子,又看看站在雨中的千华,最后目光扫过依旧茫然但似乎被千华话语触动、眼神微微聚焦的枫,以及墙角那个虽然还抱着布包、但敌意似乎减弱了些、正复杂地看着这一切的久子。
“他妈的…他妈的!” 甘棠烦躁地咒骂着,竹杖狠狠戳了几下地面,溅起更多泥点。她猛地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也许是别的什么液体“…哭哭哭!就知道哭!烦死了!… 还有你!九条千华!少给老娘讲大道理!…还有你!高山枫!” 她怒骂着,却再次背过身去,嗓音里的是努力掩饰的抽噎“再他妈犯浑乱来,老娘把你当鼓敲!”
枫被甘棠吼得一震,眼中的茫然褪去了些许。她看着甘棠还拄着竹杖站在那里,那背影微微颤抖着。看着即使在颠簸货船上也要将每一根发丝归拢得一丝不苟的千华,此刻湿透的乌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看着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的正子,素色的长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泥泞。
最后,枫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久子依旧缩在那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刺猬,死死抱着那个湿透的布包和瘪掉的小号,那双充满恐惧与敌意的眼睛,此刻也在复杂的望向自己。
一直沉默的枫,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对着久子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沙哑地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久子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枫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迷茫,看到千华仿佛随时都会碎掉的苍白脸庞,看到甘棠背过身抽泣的身影,看到正子挂着泪水望着自己的圆圆眼睛……下一秒,久子像是豁出去一般,猛地低下头,用牙齿疯狂地去撕扯那个湿透布包的内衬,粗硬的布料被她的牙齿和手指拼命撕扯着,发出令人心焦的“刺啦”声。
“钱...不就是钱吗...”她一边撕扯,一边含糊不清地哭喊着“都在里面...缝在里面的...我的...都给你们...都拿去...”
刺啦——!
布帛彻底撕裂,一小卷被油纸仔细包裹、同样湿透的钞票和几枚硬币滚落在泥水里。那是她这些天攒下,准备带回宫崎老家贴补家用的全部希望。久子看着地上那卷沾满泥污的钱,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墙角,抱着瘪掉的小号,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那摊泥水里的积蓄。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依然冲刷着俱乐部的残骸,冲刷着少女们脸上的泪。
“枫,看到了吗?别对不起久子,别对不起我们。” 千华的声音在冰冷的雨里显得格外清晰。
枫的目光终于从久子身上,艰难地移向那摊泥水里沾满污秽、被油纸包裹的钞票和硬币。那不仅仅是钱,那是久子最后的安全感,是她对抗这个冰冷世界的最后一点微薄积蓄,是她回家的希望。而现在,它被绝望地、粗暴地撕扯出来,像一颗被剜出的心脏,赤裸裸地、卑微地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只因为自己刚才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逼迫。
一股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冲上了枫的脊梁,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巨大的、迟来的羞愧和恶心;恶心于自己刚才的失控,恶心于自己差点把同伴推向深渊。父亲失踪的痛、俱乐部被封的恨、藤本被捕的怒,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压力按下,按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窒息。
“我...” 枫努力的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得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她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让她浑身颤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颌不断滴落。
“看到了就他妈给我站直了!” 甘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枫面前,动作粗鲁地一把抓住枫湿透的衣领,迫使她抬起头。甘棠的脸上同样狼狈不堪,雨水裹挟着泥点混着眼角溢出的泪,但那双总是带着嬉笑眼里,此刻却是一种近乎凶狠的认真。“别在这儿装死!你爹找不找了?藤本老板救不救了?乐队还要不要了?!要就他妈给我打起精神来!这副怂样给谁看!”
甘棠的吼声回荡在街道,直到她松开枫的衣领,然后目光扫向墙角还在无声颤抖、死死盯着地上那卷钱的久子,以及看着那钱不知所措的正子。
“正子!” 甘棠的声音缓和了一丝“别抱着腿了,你去给钱拿起来!那是久子的命根子!少一个子儿老娘跟你没完!”
“哦...哦!” 正子被吼得一激灵,连忙笨拙的爬起地将那卷沾满泥污的钞票和硬币塞进自己的掌心,紧紧捂住。
甘棠又转向久子,语气难得地放低了些“喂!墙角那个!钱给你收着了!没丢!哭够了没?哭够了就起来!地上凉,想冻死在这破地方给宪兵当路标吗?” 她拄着竹杖走过去,朝久子伸出手,那只手同样沾满泥水,甚至因为刚才砸铁桶而有些红肿。
千华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点血色,她走到枫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枫冰冷僵硬的背脊。
“枫,振作点。” 她看着枫的眼睛,语气很轻“光靠愤怒和冲动,什么也解决不了。只会更快地…更快地把我们自己拆散,把最后那点希望也弄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重新聚拢在雨里的四个人“久子拿出了她最宝贝的东西,不是因为她信你那套立刻冲去东京的念头。”千华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她喉咙有些痛。“现在,冷静。得有个能行得通的计划。去东京?行,可以去。”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些“但不是去送死!是去查清楚!去把藤本老板找回来!把高山先生找回来!把我们的人…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