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晚秋，雨下的格外的多，今天也是一样。旧书店的屋檐下，雨和风在那上面织出了一道厚实的幕；店内，油灯的光晕吝啬地圈出一小片昏黄。德田没有像往常那样擦拭书籍，他只是静立在柜台后，身影几乎与身后高耸的书架阴影融为一体。
田中已经离开了两天，只是这两天，书店里的每一刻都仿佛被这绵密的秋雨拉得格外漫长。德田拿起烟斗，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嗤啦”一声，火苗短暂地照亮了他的面容，烟雾散出，只剩下一点暗红的微光在昏暗中明灭。
他缓缓走到窗前，透过蜿蜒着雨水流迹的窗看着熟悉的街，那两个人影今天依然在，他们今天穿了身庞大的黑色雨披，像幽灵般驻足在一家关闭的和果子店门前，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书店的方向。
“叮铃铃”挂在门上的铜铃突然响起，一个浑身湿透、散发浓重劣质酒气的男人踉跄闯入。“老板...有没有那个...就是那个？最新版的！”他打着酒嗝，眼神涣散却神经质地扫视着店内。
“先生，那个是哪个？”德田放下了烟斗，平静的看着那醉汉，沾着机油痕迹的旧衬衫、显示知识分子身份的眼镜，一切刻板的就像是从’危险知识分子‘通缉海报上走出来的一样。
醉汉晃了晃脑袋，浑浊的眼珠努力聚焦在德田脸上，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装糊涂呢，老板...就是那个，最新一期的《播种人》杂志。”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带着一种引人注目的亢奋和试探，身体前倾，几乎要扑到柜台上，浓重的酒气和汗馊味扑面而来。
德田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连眉头都没抬一下。他慢悠悠地重新拿起烟斗，在柜台边缘轻轻磕了磕烟灰。“杂志？”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先生，我这里只是卖些旧书、地图和字典的普通小店，不卖什么杂志，您找错地方了，也喝多了。”
“没有？我是...长崎的...同志，我是你们的同志！”醉汉似乎被德田的拒绝刺激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撒酒疯的蛮横，“别他妈装了！耽误了组织的行动，你担得起吗？”他猛地拍吧台，那上面放着钢笔不堪重击滑落，发出沉闷的“啪”声。
德田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不是看地上仍在滚动的钢笔，也不是看醉汉，而是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掠向窗外。雨幕中，那两个穿着黑色雨披的身影，似乎微微调整了站姿，好更方便的观察书店内的情景。
“先生，”德田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但比刚才更沉了一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您醉了，也认错人了。我这里没有您要的东西。请回吧，雨大路滑，小心脚下。”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门口的方向。
“放屁！老子没醉！我是长崎那边的同志，你明白吗？”醉汉被那平淡的逐客令彻底激怒了，他猛地绕过柜台，布满油污的手直直抓向德田的衣襟，嘴里喷着酒气浓重的唾沫星子，“长崎需要帮助，你们东京为什么袖手旁观？”
“先生，请自重。”德田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拍落了醉汉的手，缓缓后退。
就在这时，窗外雨幕中的景象，突然紧紧抓住了德田的目光。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隔着那条湿漉漉的街道，在更远一点的街角，出现了几个身影。五个少女，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单薄而狼狈。
她们显然刚从某个地方长途跋涉而来，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走在最前面的少女背影倔强，湿透的外套紧紧裹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旁边那个身形纤细的少女，即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依然下意识地维持着某种仪态，正警惕地环顾四周。拄着竹杖的少女时不时挥舞着手中的竹杖，似乎在抱怨着什么。跟在竹杖少女身后的圆脸少女吃力地扛着一个巨大的、几乎和她等高的琴箱，笨拙地躲避着地上的水洼。走在最后面的是个瘦小姑娘，她惶恐的不停扫视着陌生的街景，似乎在畏惧什么。
她们在街角短暂地停留，似乎在寻找什么。那个拄竹杖的少女时不时比划着，圆脸少女总是快速地点头附和。而那个倔强的少女，迷茫的望着路牌，身旁那个纤细少女时不时拍打她的肩膀。最后面的那个瘦小少女，和她们保持着距离，带着浓重的疏离。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这个醉汉身上，仿佛刚才窗外那一瞥只是随意扫过无关紧要的路人。
“我不认识什么长崎人。”德田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在打发一个真正的醉鬼，“您再纠缠下去，惊动了外面逻卒，对谁都没好处。” 他再次清晰地指向门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醉汉喉结滚动，最终没再发出任何声音。他低着头，踉跄着转身，拉开店门狼狈地再次冲进了雨里，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与那两个黑影形成了短暂的交错。
铜铃的余音被雨声吞没，德田缓缓走到窗前，看着少女们曾经驻足的街角，她们早已消失在雨中，不知去向。窗外，那两个穿着黑色雨披的身影依旧伫立在原地，像两座沉默的墓碑，似乎并未留意到那几个匆匆而过的“迷路女学生”。
“藤本君、田中君，何苦把这些孩子...牵扯进来呢？”他再次拿起烟斗，烟草燃烧泛起的暗红在昏黄的灯光下明灭了几次，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雨突然停了，街角那盏瓦斯路灯适时地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斑，烟草在烟斗里无声地燃着，暗红的光点在他指间明明灭灭。他缓缓呼出一口烟雾，灰白的烟柱升腾着，最终无声地消散在书店的屋顶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