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湿衣服散发的潮气，还有一种淡淡的、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霉味——这味道来自靠墙那排高耸的、塞满了厚重硬壳书的书架。
枫小心的看向医生的方向，医生个子不高，身形瘦削得有些嶙峋，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的黑边眼镜，他唇上留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八字胡，此刻正因门紧闭带来的风微微颤抖。
似乎注意到了枫的注视，他转过头没有多说，只是用眼神示意枫和千华解开甘棠那条沾满泥泞的裤管。当那只肿胀得发紫、皮肤绷得锃亮甚至透出不祥青灰色的脚踝，完全暴露在无影灯惨白刺眼的光线下时，医生镜片后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什么时候伤的？怎么伤的？”他的声音不高，平缓而清晰。那份冷漠似乎还在，只是染上了些别的，无法揣测的气息。
“前些天……翻墙……”甘棠疼得呲牙咧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那因疼痛析出的故乡口音在诊室里肆意冲撞。
“你是...中国人？”藤野医生检查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他没有立刻抬头，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将他的眼神藏在两片模糊的亮斑之后。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手指悬停在甘棠那肿胀得骇人的脚踝上方几厘米处，仿佛被时间凝固。诊所里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打铁皮檐声、甘棠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剩下的只是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死寂里，连钟表的咔哒都不再响起。
钟声再次响起，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不再是审视伤处，而是穿透镜片烙在甘棠沾满泥点和雨水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诧，没有嫌恶，只是深沉的看着。
又过去了许久，藤野医生收回了手。他站直身体，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他脱下沾了水渍和泥点的薄橡胶手套，没有丢弃，而是异常整齐地叠好，指尖对齐边角，轻轻放在一旁的搪瓷消毒盘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自己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皮鞋尖上。
枫刚想要说些什么，他却转身，走向诊所内侧那扇紧闭的、刷着白漆的木门。浆洗得挺括的白大褂下摆随着他略显急促的步伐轻轻晃动，那背影在无影灯下拉得瘦长而孤寂。
“嗒。”
门被轻轻带上，声音很轻。
不安再次跃上心头，枫看向身旁，千华苍白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正子圆圆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久子抱着瘪掉小号的手臂收得更紧，身体筛糠般抖着。甘棠靠在病床冰冷的栏杆上，闭上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冷汗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过她紧绷的下颌线。
“走……”甘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扶我……走……”
枫和千华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是相同的、浸透了苦涩的认命。就在枫弯下腰，手臂穿过甘棠腋下，准备发力将她架起来的瞬间——
“吱呀——”
那扇紧闭的白漆木门，又开了。
藤野医生走了出来，他手里没有药瓶，没有绷带。他双手中只有一本深蓝色硬皮封面的笔记本，那笔记本极其陈旧，边角磨损得露出了灰白的纸板，书脊开裂，用粗糙的麻线勉强缝合着，深蓝色的封面早已褪色发白。
他径直走到甘棠面前，没有看那条狰狞的伤腿，而是双手将笔记本递出，动作有些生硬，手臂的线条绷得笔直。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就像什么也发生，没有突然转身离去、没有突然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甘棠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困惑地看着那本旧得几乎要散架的笔记本，又看向藤野医生那张刻板、瘦削、毫无表情的脸。
藤野医生没有解释，只是固执地将笔记本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甘棠沾满泥污的手指。他的目光落在甘棠脸上，深刻的凝望着，好似在观察着一个早已消逝的模糊倒影。他沉默了几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用那平缓而清晰的腔调，说出了一句简单到极致的话。
“以前我教过一个中国学生。”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越过了诊所斑驳的墙壁“他说他得回去，走时，把这个留给了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怀念。
“把它带回你的祖国，能让它回到他身边便好。”医生似乎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托付，他不再看那本笔记，转向甘棠受伤的腿，重新戴上了手套“这里条件粗陋，但可施治。你们……暂且安心。”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诊疗台，开始利落地准备石膏绷带、棕色的碘酊和消炎药粉。
“我们...”千华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尽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转向枫“枫，我们先出去找能弄些钱来的地方。”
“站住。”医生低沉的声音截断了千华的话语，他并未回头，依旧背对着她们，专注地将棕色的碘酊药液倒入一个小搪瓷碗里。刺鼻的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声阻止只是随口一说。
枫和千华僵在原地，不解地看着那瘦削的背影。千华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藤野医生拿起一卷崭新的纱布，用镊子夹起一角，浸入碘酊中。深褐色的液体迅速洇染开。他这才侧过身，目光在枫、千华和缩在角落的久子身上扫过，最终落在甘棠那条肿胀的伤腿上。
“钱的事，以后再说。”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腿，不能再拖。”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们今晚就先留在诊所，忙完我得回家。”
他不再解释，只是拿起那浸透碘酊的纱布被精准地敷在甘棠肿胀的脚踝。枫转身看去，甘棠紧紧咬住了下唇，将怀中那本深蓝色的旧笔记本抱得更紧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