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秋的太行山麓已带了些肃杀寒意，秋风扫过，枯黄的草木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摇曳。一支八路军的巡逻小队在崎岖的山道旁发现了个不速之客，一个孤零零站在道路正中的土黄色身影。
那不速之客穿着半旧的日军毛呢大衣，没有佩刀，没有配枪，他高举着双手，站得笔直，毫不闪躲地望着无数支指向他的步枪。
“什么人！”巡逻队长厉声大喝，他身旁的战士们迅速散开，警惕地包围了他。突然出现在根据地附近，一个孤身的、没有武装的日本军官，这情形诡异得让他们不得不谨慎。
那不速之客开口了，是生硬的、掺杂着日语腔调的蹩脚中文：“日本陆军，第五师团经理部少佐，九条千宏。”他顿了顿，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来...投降。”
“投降？”队长皱紧眉头，上下打量他那瘦削的身形和憔悴的面庞，那特征不该出现在一个高级军官身上，“你的部队呢？武器呢？为什么来这里？”
“没有部队，只有我一人。”九条千宏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武器...已经丢弃。我来，并非仅为投降。”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战士们年轻而疑惑的脸庞，最终落在队长身上，“我有一个请求。请带我去见你们的负责人。我必须见到...‘九姑娘’。”
“九姑娘？”队长和战士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当然知道‘九姑娘’——那是他们边区对敌广播的播音员，一位来自日本的同志，可这个鬼子军官为何执意要见她？
疑虑更深了，队长沉思了片刻，示意战士们搜身。果然，除了口袋里一块干硬的面包和一张折叠的、边缘磨损的纸，再无他物。
那张纸被小心地展开，那是一张照片，上面有着两个面容相似的孩子站在樱花树前。其中的那个男孩，隐约还能看出些面前之人的眉眼。
经过层层汇报和谨慎的审查，九条千宏被蒙上眼睛，带往根据地深处。一路无言，他只在那块粗布蒙上眼睛时，极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一间简陋的农舍里，几位八路军敌工部的干部神色严肃地坐在桌前，九条千宏站在中间，眼上的布已被取下，桌前跳跃的烛火照应着他疲惫的眼神。
“九条少佐，你的身份我们已经初步核实。”一位戴眼镜的干部开口，语气沉稳却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警惕，“你说你投降，并坚持要见我们的播音员‘九姑娘’。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战争时期，我们无法仅凭你一面之词就相信你，更不可能让你轻易接近我们的同志。”
“我明白...”九条千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用沙哑疲惫的嗓音继续说着，“我没有恶意...我只想看看...是不是她...”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不似闪躲，更像是在寻找着曾失去过的什么。
“我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目睹了‘圣战’口号下的真相...那不是他们说的帮助、不是繁荣，只是残酷的虐杀、贪婪的掠夺...我的军服，”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我很惭愧...我穿着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
“我无法再忍受我们做的一切...我曾想过一死了之，我也曾想过逃回日本...”
“可我听到了‘九姑娘’的声音...”他的眼神忽然有了一点微光，“在驻地的收音机里...我听到了她的广播。她的声音...她说的那些话...关于战争的残酷，关于和平的可贵...还有...她偶尔会说起的家乡故事...”
干部们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甚至可笑。”九条千宏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微笑，“那声音好熟悉...即使十多年过去我也忘不了那个声音...”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希望和怀念的复杂情绪。
“我必须确认...我必须亲眼见到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请求你们，让我见‘九姑娘’一面。我只想问一句话，只确认一件事。之后，无论你们如何处置我，我绝无怨言。”
那段近乎歇斯底里的悲鸣落下，屋子里只剩一片寂静。
2
当消息传到九条千华那里时，她正在准备下一次的广播稿。听到“九条千宏”这个名字和那个离奇的请求时，她手中的钢笔猛地一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大团墨迹。
她想起了童年京都宅邸里的樱花树，想起了哥哥用树枝扮演武士保护她的样子，想起了他和父亲对峙时的勇气，想起了车站前转身离去的落寞身影...
回忆、担忧、一丝久违的亲情，这些情绪瞬间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凌乱。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要问更多，声音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了一句：“我同意见他。”
会见被安排在一间空旷的土坯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千华走进去，忐忑地看着门外，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直到九条千宏被带了进来，四目相对，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入眼中；她也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寻找着记忆里那个身影。只是近十年的分别，她变了，他也变了。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是九条千宏先开了口。
“是你吗...千华？”他问，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重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千华看着他，眼中泛起泪光，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
又是一阵沉默。
九条千宏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了千华那因为常年练习乐器和使用广播设备而带着薄茧的手指上，然后又抬起，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
“你...找到了吗？”他问得没头没脑，“你飞起来了吗？连同我的份一起...飞得更高更远了吗？”
千华瞬间明白了哥哥孤身前来的一切缘由。他不只是来赎罪，甚至不只是来认亲。他要来确认，确认他被迫放弃的自由、他内心深处或许早已熄灭的微光，是否在他妹妹身上得到了延续。
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千华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
“嗯，哥哥...我在飞。”
九条千宏听到这句话，紧绷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微微晃动了一下。他那总是紧锁的眉头，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舒展了一些。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千华，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直起身，转向门口戒备的战士，恢复了那种平静到近乎麻木的神情，主动伸出了双手。
“带我走吧，让我为我的祖国赎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