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盛会的最后一则节目,由高个子的白大褂女士,率先打响第一炮。她说,“好活!福至心灵的好活!”受夸张的颓唐妆容指使,她的吟诵,从一开头就显得神经兮兮,恨不得把不修边幅的科学家形象,展现到极致。
再隔一个身位过去,披着相同褂袍的雀斑女性,掉着个脸色跟她唱对角戏说:“烂活!臭不可闻的烂活!”
轮到我捧哏了,舞台下,黑压压的近万军民无声的压力,需要我发自内心,强力抵制紧张之意。
我用尽量嘶哑,但不颤抖的声线,提起愠怒的腔调道,“停!演的什么玩意儿这是!一上来就开始吵嘴,这相声还说不说了!”
右手边的出场口,从帘后钻出一位大背头男士,西装革履,让人一眼看去,就能感受到浓厚的商务气息。他一出场,我就仿佛得到了救赎,因为他开始发力了。
接过我的台词,他用一种可以形容为飞禽类动物的笑声开个头。接着,他看了眼腕上手表,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语气说,“哇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无话不谈的密友,却当众发出不同的声音,让台下的观众朋友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您们觉得这样对吗?
哈哈哈,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瞧瞧台上的这都是些什么级别的大腕啊。33年立项,冷核聚变研发项目总负责人——丁仪女士;强人工智能学和脑科学的大手子,参与过35年立项,生命冷藏技术和生命智力开发研究项目——陆分仪女士;还有一位……嘿!那边的帅哥看过来!”
在台下适当的一片笑声下,我向前走一步,对在场观众鞠了一躬,悄悄斜了眼他。退回队列后,他已经洋溢着笑容,来到了舞台中央,跟我又是很做作的握手,又是对我“嘘寒问暖”。
“我可敬的朋友,让你久等了。观众老爷们大家好,我身边这位,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人工天文观测学者,我叫‘好丽友’,他叫‘徐福记’。徐福记同样是个了不得的家伙啊,本科修天文观测,中道出家,转修深空工程学。28年立项推动深空巨构学的创建,太空移民计划征调了大量巨构设计师,其中之一就有他。至于我们的名字,观众老爷们,您们知道,在我们的生物记忆中,二十年前,是疫情爆发的时期。被困顿于上海的日子,我们俩谁也不认识谁,但我们饿成哈巴狗的样子,却是略有雷同。那一天……”
他深情的瞩目于我,这种很刻意的神态,已经逗得台下又泛起一阵笑音,“他像个折翼的天使,出现在我的眼前。宛如一只匍匐追来的小猞猁,颤抖着双手,从兜里掏出一条徐福记酥糖递给我。而我,为之感动,便用一只蛋黄味好丽友的糕点来回报他……”
丁仪俩老姐像排练要求的那样,往死里忍住笑意,连嘴唇都给咬得发紫了。
我学习他傻兮兮的语气,“哎呀,您跟我客气您大爷呢,搁这儿跟我矫情啥嘛。”
“令人愉悦!不愧是我的好朋友!”他声情并茂的样子,总是给人一种产生敌意的诱惑,让人想要对他上下其手。他的目光转向另两人,“两位女士,你们也是冬眠醒来的古人吧!”
“是的,先生。生物记忆中,在上周,我们还跟着索尼公司的技术人员,在硅谷参加学术会议。第二天睁眼醒来,我们却已经跨过上百万星里,上百太阳年,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星球上‘横空出殡’了。”陆分仪脸色难看的说。
丁仪一顿摇头晃脑,显然是否定她的看法,“鸟不拉屎才是好地方。在我们约定俗成的公共经验里,殖民计划面临的开发难度越高,推进速度越慢,先驱者的功劳簿,才会写得越多越满。”
这话说出了台下不少军官干部们的心声,大家再次会心一笑。
这里到我的台词了。
“好活烂活是什么意思?”我说。
丁仪说,“回徐老师,这是一个复活节的用语,根据处境来使用的概念。‘活过来’的冬眠者或者克隆人,在自主搜集情报,形成对当前时代的认识的基础上,会自然而然地作出关乎自身发展前景的预测性评判。当判断这是一个好时代时,我们称自己的‘复活’是一场‘好活’,坏时代就不用我再说了。”
台下的观众很久没有刺激性的长笑了,这个节奏不对,我们必须把相声内容加速推进,进入硅谷会议的话题。
“也不全是这样。”
‘好丽友’突兀插嘴,让我们三人都愣了一下。
他好似满怀信心,得吧得吧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是一个很‘有活’的人。在他陷入创作低谷期时,很多人骂他,污言秽语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但他都一笑付之,从不挂怀。到了什么程度呢?你骂他傻x,他依旧会跟你尬笑。”
我和丁仪楞冲冲的,硬是反应不过来他的意图。他为什么多此一举?
陆分仪接了他的话,“你说的这个朋友,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吐槽一出口,台下有了点良好的动静。
“肯定不是啊,我又不是傻x。陆老师,我这个朋友叫做马牛逼,你知道他有多牛逼吗?曾经敢在图书馆里当众咆哮,声称在场的人只要有人敢拉屎,他就敢现场把它吃下去。”
我的天哪,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吓昏了,我看到丁仪那本就黑眼圈画的浓厚,再加上脸色一苦的模样,也差不多有点人事不省的感觉了,心里暗呼不妙。
这挨刀子的家伙……
茫然中,我无意间“发现”一个人。
台下的嘉宾席首席牌面,前他山之石号的舰长,天津四III的星君。这位从始至终坐直身子,那种一丝不苟的大家风范,仿佛他微不可察的一次眼光临幸,也是令人受宠若惊的惊鸿一瞥。
“看来你口中的这个马牛逼,绝对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了。”
“是的。他呲牙咧嘴,吃完第一个好事之人的排泄物过后,然后呢,从兜里悠然抽出一张手帕,擦了擦嘴。最后,还来了句啥你知道不。”
“啥。”陆分仪眉头深陷。
我的个玛丽亚啊!您必须亲自前来观礼,这位尽力为他捧哏的陆分仪,是一位多么伟大的女性啊!
只要是一个正常现代人,都能从表情里看懂她的意思,大概是说:呕!头一次发觉他居然是这样的人,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讲出这么恶心的事儿,多么恶心的家伙。
“‘多谢款待,注意营养均衡,你疑似有点消化不良。’”他重重拍了一掌,“这叫什么!”
我忍着恶心说,“好活?”
“勉强算好活,主要还是有创意的原因,开了狠活时代的头,相当于一个领域的先驱者。后来他没活了,整天哭丧个脸跟直播网友装死。要么不胜其烦,勉强咬咬打火机对付网友,要么随时随地随机抽取路人扒他裤子。就五个字形容,‘没活了硬整。’这又叫什么。”
“烂活。先生,你这个活也是烂活,这个笑话很不好笑,好恶心,烂俗至极。您能不能先去死个一千次,再上来跟我说话。”陆分仪说。
奇怪的是,台下的反响有些出人意料。在讲很恶心的话题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但陆分仪最后吐槽的“死一千次”,反而导致全场的爆笑。
这一现象,让我对百年后的礼仪规范乃至社会伦理,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方向。
我连忙抛开剧本,揭过这一场快速过渡道,“其实我也去了硅谷,我们三人参加的,也许是同一场学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