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的都城 蓟
这个处于分外北方的诸侯国,此时已是寒冬,城外零星飘着雪花,渐渐覆盖着苍穹下的房屋和城池。路人行色匆匆,神情或麻木而疲惫,或惶恐却又沉湎于安乐,只有寥寥几家铺位,还有商人在摆卖各色货品。
饶是如此,这些商人的脸上也很难看到什么喜悦的神情。不过也难怪,就在十多天以前,赵国的大将李牧,成功从暴虐的秦国虎狼手中保护了自己祖国的,奇迹般的男人,却因为这些年来堪称奇迹的战绩而被他的君主,赵王迁所猜忌并设下圈套,捕杀了。
自那之后,换了大将的赵国面对秦国的攻势,简直不堪一击,很快就被秦将王翦攻下,而赵王也被俘虏。如今,赵国的大半江山已落入秦王政的手中,但这位野心勃勃的王者似乎并不满足,并让他的军队继续向北攻伐,到如今,已是逼近燕国的边界。
被秦所攻陷的城池,其下场如何早在多年前就一直通过狼狈逃亡燕国的人口中传播而来,为了解决后患,秦军可不介意大量地屠杀被他们认定为反抗者的民众。想到国家即将被攻陷,而自己也不知何时沦为任人宰割的肥羊,在这样的恐惧下,醉生梦死或者麻木精神,战战兢兢地等待死亡降临,才是这些燕国人正常的反应吧?
至于那些商人,能够出来做生意,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能笑脸迎客,专注于经营的商人,恐怕是不存在的。然而,在蓟这个七国之中实在也排不上号的城市之内,还真有有一个商人做到了。
这个自称来自遥远西方的商人,浩然·唐吉轲德(以后简称老板),大概是在两三年前来到蓟城并长驻下来的。他卖的东西很多,大到简易的桌床柜盆,小到杯瓶碗筷,甚至一些效果奇葩的药物他都有卖。而且非要说的话,这人的生意大概是现在蓟城内最好的,尤其是他摆卖的那些奇葩药物。
要知道,醉生梦死的一个好方法便是坠入温柔乡,而想要长期泡在温柔乡,自然少不得,那些补充精力或者长振雄风的药物。而这位来自遥远西方的老板最不缺的,就是这类药物的存货。而且,看到老板那有点傻兮兮的笑,似乎再郁闷,也会被他不知哪里来的愉快心情所感染,自然而然的,他的生意就好过其他店铺了。
不过比起卖东西,老板更喜欢同样在蓟城经营的酒肆——尽管那并不挣钱。
在他摆卖商品的摊档旁边,就是贩卖酒肉,供来往的旅人吃喝的地方。这东西并不赚钱,但老板似乎也不差钱,他就是喜欢便宜地出售酒肉,然后吸引来往的人们,大家坐在一块,喝酒吃肉讲故事。
所以荆轲很喜欢来这里。虽然,在燕国的太子丹那边也享受着不俗的礼遇,但游侠出身的少女还是更喜欢那种大家聚在一块,喝酒暖和身体,然后谈天说地的气氛。然而,自从秦军强入中原,曾经认识的那些草莽,或者跑了,或者终究是放下不了故国的安危,在保卫国家的战斗中死在了秦军的屠刀下。
“老板,来两斤烧牛肉,一斤白的。”将钱币置于桌上,一袭白衣的少女便不再多话,径直坐到无人的桌上,看着周围三三两两坐在一块,畅饮长谈的庶民游者,似乎在搜寻哪桌的话题更有意思。
收起桌上的钱币,老板笑着转身,从燃烧着的柴火上取下几块烤的金黄的牛肉并切片。然后又从缸里勺起了些水一样无色的液体,一同端到荆轲的桌上。事实上按照自周承袭下来的礼仪,这种烹调方式是不入流的,如果是让那些儒门子弟看到,估计也会皱眉着拒绝这种并非由鼎锅等器具煮食的料理吧?
而即便是荆轲这样散漫惯了的游侠,也曾经对老板这样烹制牛羊感到疑惑,毕竟这不是什么高雅的料理。不过老板的回答却打消了她的疑问,“吃,最要紧的合适。也许那些贵族合乎礼仪的吃法有他们的美味之处,但我的客户,是并非贵族的你们,那么我只要做庶民吃的好吃的烤肉来下酒就行了,何必附庸风雅去讨好他们,去变成他们的口味?真要这么做我那儒门出身的老师可是会拿戒棍抽我的呢。”
想起当时老板一边认真在烤肉上涂抹着堪称珍稀的蜂蜜,一边笑呵呵地回答自己的疑问,荆轲不禁失笑起来。这个自称来自比秦还要遥远的西域的商人,有着远比那十分不正经的外表要来的独特的人生智慧。
“笑什么呢,荆轲,居然这么高兴?”看到这常客如花的笑颜,老板有些好奇地坐在一旁,问道。后者只是笑着摇摇头,然后拿起盛满了白酒的酒壶喝了一大口,又直接往嘴里塞了一口美味的烤肉,才回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你说过的,关于烤肉的话。真的很好奇你的老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明明是儒家的学者却教出你这么个不正经的商人。”
“哈哈,还好吧。”挠了挠头,老板这时倒是笑得很憨厚,“虽然他比谁都要主张克己复礼什么的,但如果不是身处什么位置,做符合自己身份和意志的事就好了。所以我们这些庶人,也就没必要学那些官员文绉绉的,对吧?哈哈哈。”
荆轲笑着点头,接着又好奇道,“话说回来,老板,你就不怕秦军打进来吗?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心情做生意,这些天我看不少人都是害怕着呢,其他店的那些老板啊,那脸色,还不如说是在哭丧吧?”事实上,旁边的桌上就有不少人谈论秦军的动向。尽管不乏对秦军的暴虐行径愤慨咒骂的,但在外行走多年,荆轲能轻易判明,他们内心藏着的,更多是对即将到来的厄运的恐惧。
然而这不包括老板,“没什么好怕的,既然活着,想要怎么过好今天就得了。再说了,我一个西域来的商人,燕国亡了又与我何干?大不了跑去别的地方做生意。不过听说暴秦重农作而轻商贾,这以后在秦国治下咱可就无法愉快贩卖酒肉,只能滚回西域了。”说到这,老板微微抱怨着。可对于这几千年来未有的统一格局,诸侯的倾覆和衰亡,他却完全不在乎。同样不在乎的,还有各国的存亡死活,只是纳闷生意不好做而已。
这让荆轲无法把他和那些半句不离家国大事的儒门子弟联系在一起,可这种话语从老板口中说出,确实是分外地合适。而且,荆轲本就不是什么赵国人或者魏国人,担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但就在荆轲打算继续喝酒的时候,却发现老板的目光有些淡漠,脸上也露出莫名意味的嘲讽笑容,“而且啊,那些家伙,明明国家有着这样那样无法掩盖的问题,被人揭出来却只会顾左右而言他,连一点寻求方法改正的决心和心思都没有,依旧醉生梦死,歌舞升平。那么被知耻而后勇的秦孝公和他那些争气的后代吊打,说到底,也不过是理所当然的自尝苦果不是吗?”
“你这话,有些无情啊。”想到因为秦国的进犯而流离失所的人,荆轲不禁抱怨。但她那纯粹出于对民众惨痛待遇的不忍而发出的抱怨,在老板那番话语面前,却又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说到底,可不就是之前互相攻伐却积弱的六国自找的,就算是前不久惨遭攻陷的赵国,也是他们害死了李牧,自己毁去了最可靠的壁垒,然后毫无防备,暴露在秦军的屠刀下。
“诶诶诶,说这些无趣的话题作甚?喝酒喝酒,待会不够我请客,就是荆轲妹妹……”说着,老板还露出色眯眯的目光,上下扫视着荆轲那娇小却让人升起别样欲望的胴体。然而话还没说完,一枚钱币就被少女重重地拍在桌上,“我是游侠,不是卖身的妓女。虽然老板你是挺帅气没错,不过做那个的话我得再考虑考虑。”
“我不就开个玩笑吗?”老板有些郁闷地别过头,拿起自己带过来的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这时旁边激烈的讨论声倒是传到了老板和荆轲耳中。说起来,这个酒肆的特色,除了老板相当于赔本的美味酒肉出售,让人们更为喜欢的,便是这里能畅谈很多事。
即便是对国家,对诸侯不敬的话语,在这里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畅谈,事后都很神奇的,不会有燕兵搜寻,讨论的人也不会相互高密,而老板也时不时会加入大家的话题,说出一些独特却又让人忍不住认同的见解。
而且这次的话题也很有意思,从不远处的那一桌人传来的热烈交谈,以及越来越多的酒客向着那边集中来看,大家似乎都对,如何功成名就感到好奇。
“老板,不去和他们聊聊?”少女笑着用肘顶了顶老板,这让后者眉头微皱。虽说长了副好皮囊,但少女那和男子无异的随意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再怎么着自己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是?
算了,你年轻,我不怪你。你是女人,我不怪你。心里不断默念,老板的面上却是保持一份淡然从容,“在人家讨论如此激烈的时候,静静听就好了。这样,你才有足够的时间,用足够震撼的讲解,深深地,打入他们的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