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肯定是张仪更成功吧?在秦国能当大官,跑回魏国依然是做大官,最后也是没有死于横祸。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值了。”说话的,是个一脸艳羡的年轻小伙。显然,对于那个那位忽悠了不少六国君主的张仪,他很是仰慕。
不过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文士对此则是一脸鄙夷,“哼,也就是占据了一个好靠山而已。如果不是有强大的秦国给他撑腰,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有那么大的效力?嘿,要我说,做人就该像赵国的蔺大人那样,即便国家积弱,但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机智和勇敢,让贪得无厌的秦昭王那些歪心思全都破灭。再说个人的前途,人蔺大人也是从一介门客成了,立功升为上卿,哪点不比那姓张的强?而且人又有大局观,对不忿的廉将军一再退让并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高啊。”
“那个年纪比较大的想法不错,比起那个耍嘴皮子的老张,人蔺相如的路虽说艰难多了,但成就和能力都要强些。”听着酒客们的评论,老板对少女笑道。不过这也让荆轲有些不解。喝了一口酒,少女连忙问道,“可张仪干的事比蔺相如轰动多了。合纵的六国可就是因为他鼓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从楚国开始,一个个背离着联盟,然后秦国才有余力将它们一一攻下。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用这话形容他还真的恰如其分呢。还有那公孙衍,虽然我这类游侠是放荡惯了,可对他们这样的能人却是羡慕得紧呢。”
“所以荆轲妹妹啊,你的水准就只够做游侠的,也当不了他们那样的骗子,更当不了冠绝一世的君主,不过你这身子倒是柔软,不妨过门当我的……别激动别激动,我就开个玩笑而已,”看着从小腿处掏出匕首的荆轲,老板连忙停止了调戏,继续喝酒掩饰尴尬。
虽然老不正经,但老板随即扶了扶戴在他眼前,被他称作眼镜的,镶嵌了两片透明晶片的金属框架,双目闪过一丝精光,懒散的气息一扫而空,整个人也顿时变得神秘莫测,就犹如看着深不见底的幽井,“不过认真地想,荆轲妹子,你觉得,公孙衍在游说上的本领,和张仪比,孰高孰低?”
微微一愣,少女便认真回想过往游历各国时的听闻,然后细细筛选,想法却不见清晰,“就结果来说,输给了张仪的犀首大概要差一些吧?可是犀首在很早之前也一度让张仪吃了不少苦头,后来也是在六国素有间隙的情况下完成合纵,跟秦国抗衡了一段时间,似乎要比张仪艰难些。”
老板微微点头,露出了赞同的目光,同时抓了块烤牛热往嘴里塞,“事实上他俩的水准确实没多大差别。这两个耍嘴皮子的,说到底也是半斤八两,至于一怒而诸侯惧……呵呵,荆轲,你觉得诸侯恐惧的是什么?”
微微歪头,苦思不得解的荆轲最终摇了摇头。老板也不失望,转而揭开了谜底,“利益,人说到底,都是被名利,被活下去的欲望所驱使的俗物。诸侯也不例外,张仪这些人,他们的愤怒其实也和庶民无异,能杀死诸侯吗?别笑掉我大牙了,当年姓张的被楚相门客怀疑偷盗玉璧,惨遭一番毒打,他是怎么应对的?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楚相和他的门客恐惧?没有吧,还不是差点被打死?”说到这,老板露出了乖戾的笑,让人看着心寒。
荆轲语塞。这个是张仪早年的佚闻。相传当时学有所成的他去游说诸侯,曾陪着楚国国相喝酒,席间,楚相丢失了一块玉璧,门客们怀疑是张仪拿的,并将之抓起毒打一顿,险些没命。
他的妻子甚至为此悲恨,觉得他就不该学游说之术。但他反而笑称舌头还在,希望还在。后来的经历也很励志,出任秦相国的他当然是展开了对楚国的报复。可反过来想,当时的他除了忍受楚相门客对贫穷的自己的鄙夷和品行的怀疑,矢口否认自己偷了玉璧,却也别无他法。
即便能舌灿莲花,张仪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拳头痛打的结局。号称连诸侯都要为之恐惧的纵横术,似乎还比不上区区门客的拳头。尽管声音不大,但刚才老板的话酒客们都多少听到了,甚至听得停下了讨论。等荆轲静下来想着如何反驳时,才惊觉整个酒肆居然都寂静下来。
“老板,照,照你这么说,其实张仪的话那么有分量,还离不开他被诸侯赋予的地位,比如被秦国的君王任为相国,在魏国当大官,对,对吧?”方才那个对张仪无比艳羡的青年脸色涨红,说的话也因为激动也有些结巴。
“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能被那些诸侯看重并未以重任,说明那个姓张的也是很厉害不是吗?纵横之术怎么就没用了?”老板转头看向那个青年,似笑非笑地问。后者心里大惊,虽说不完全正确,但青年想表达的意思,确实就是老板所说的。
但是相比于迫切想自己的观点得到认可的青年,老板倒是从容喝酒。酒客们也不催促,就是静静地喝酒,吃肉,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老板,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随时会决堤的危险大坝。待到酒壶空了,老板总算开口了,语气依然是那么的残忍,“你们这种心思简直太好猜了。虽然我只是区区西域来的蛮夷,但见得多了。”
说着,老板看着年轻人的眼神多了几分老成者对天真幼稚的年轻人的轻蔑,
“不过你也是傻,为什么那些诸侯愿意给姓张的那类掮客大官做?嘿,难道那些贵族大老爷跑去吓唬别的贵族老爷,会愿意亲自跑去别人家恐吓对方不成?这肯定得让专业的来跑腿啊!”
看着青年,老板的眼神进一步露出了看待痴愚一般的关爱眼神,“就像老虎把自己的威势假借于狐狸,驱使狐狸走在前头。狐狸固然借用了老虎的余威吓唬了那些小动物,可老虎不也省了亲自威慑别人的功夫?而且还不会过分暴露自己的实力,要是那天腿刚好伤了,自己还要偷笑吧?毕竟别人不会看出自己腿瘸了,而且就算有动物不买账,先死的,也是走在前头的狐狸,需要的时候也能及时撇清关系,不是吗?”
一直以来憧憬的东西被老板说的一无是处,青年脸色惨白,险些要从位置上摔倒,别说荆轲了,就算是刚才不同意青年,对纵横家也不甚待见的中年人也有些不忍心。可老板就是这样的人,平时可以和你嘻嘻哈哈很是亲热,但说起自己的见解,却总可以把一些人们所推崇的东西给毁的千疮百孔,让人想怒斥他是在用最大的恶意揣测那些事却又无力反驳,并且隐隐相信也许事情真的就是如此。
“抱歉啊荆轲小妹,刚刚有点偏题了。”这时老板的面容又换回了那人畜无害的笑。晃了晃空了的酒壶,老板走回档口,再勺了一壶酒,“其实说起来呢,人就是会被利益所驱使的生物。诸侯相信张仪的话,是因为他们希望得到,张仪所描绘的美好未来。同样的,他们恐惧的,也不是张仪的话,而是张仪所描述的,一旦不那么做,将会遭受到的苦难结果。”
“但说到底,怎么得利,怎么又会失利,那些君主心中早就有了想法,姓张的和那个犀首,只是说着一大堆理由,让君主接受并真的做出决定罢了。说到底,让诸侯恐惧的,还是那些纵横家他们所代表的,其他诸侯的权势啊。”说到这,老板那藏在镜片下的双瞳透出了几许嘲讽,“所以说白了,他们也就是诸侯豢养的狗,对谁吠,对谁讨好,都是在代表自己的主人去示好或者威吓。害怕秦国的六国需要联合,所以竞相打扮好犀首这条狗,表示彼此的友好;秦国需要破坏他们的关系,方便自己的侵略,所以张仪这条狗就要有多无耻有多无耻,他就在背后好好当个凶恶的,护短的狗主人就行了。但狗被打死的话,他真的会在乎?呵呵。”
中年人有些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那照你这么说,老板,蔺相国似乎也是……”
然而还没说完,就被老板粗暴打断了,“得了吧,不管是和氏璧的保护,还是渑池的会盟,他都没有过多的使用自己所代表的,赵国的势力啊……和氏璧那会,用的就是和氏璧本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让昭王忌惮;后来逼对方击鼓,也是用的自己的性命。七步之内,人尽敌国,这破道理,知道的人很多,但靠它上位的,太少。也正是如此,蔺相国,是真的了不起。”
“再说了,人身处高位后,目光非但没有因此狭隘,反而能为了大局,对不忿的廉颇有所退让,相比之下,姓张的则是为了权势和性命,觉得在秦国当狗不容易了,又跑去魏国当狗.哦,差点忘了,那个姓张的当年为了争宠还诬陷另一个姓陈的同行来着,呵呵,这样一对比,这做人的境界啊,高下立判呢。”最后,老板微微感叹,虽然不像中年人那样尊称相国,但不难听出老板对蔺相如的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