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赵锦喃喃道,低语在她的脑海中飘忽着盘旋又落下,像一朵自远方飘来的蒲公英寻到了肥沃的土壤,于是便从天边摇落,要在此地深深扎根,以错综复杂的根系吸干这里的养分。
“彼岸。”
眼前的浓雾突然散开,自己温馨的小家出现在面前,家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餐桌上的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那两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坐在餐桌旁对自己笑着点点头,记忆中那个还没有被繁重的工作压垮腰杆的兄长也在那里满脸阳光地对自己招手。
赵锦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她的无意识地抬起手,向面前的温馨前进,遵循着那个低语的引导,以虔诚的姿态抚摸向面前的黑影,如同充满了宗教色彩的油画中那个席地而坐向神明伸手的亚当。
就在赵锦快要触碰到黑影时——她甚至已经能从指尖感受到黑影传来的带有暖意的温度——那黑影突然颤动起来,像火山喷发前的旱地,又像地震来临时的危房,如同在破碎边缘奋力挣扎的囚徒。
“……!!!”
过于巨大而难以听清的声响从被灰雾遮蔽的庞大身影处响起,虽然只是一个短短的音节,但却如洪钟大吕一般将赵锦意识中的迷蒙感瞬间驱散。
她只听见低语骤然消失,然后是一阵短而急促的尖啸,那植物根须般在自己颅内盘根错节的东西便如丧家之犬匆匆逃窜。
赵锦的意识逐渐清醒,眼前终于不再像是蒙了一层阴翳那样模糊,温馨美好的小家像脆弱的梦泡骤然破碎,那股温暖的橙黄像转瞬即逝的烟花,只在她眼前绽放了一瞬便又暗淡熄灭,四周仍是那如夜空般浓到化不开的灰雾。
“……!!!”
迷雾后的庞大身影又发出了巨响,意识已经清醒大半的赵锦虽然依然无法听清,却能从中体会到一股快要满溢而出的愤怒与无奈,这次的声音与上一次发出的音节稍有不同,但其中都饱含着那样充盈的情感。
赵锦蓦然感到脑袋一阵刺痛,接着眼前一黑,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在现实中被熹微的晨光照耀的床上。
醒来的赵锦并不记得自己做完做了一个危险而奇特的怪梦,也对自己差一点就被未知的诡异存在引诱堕落的事没有任何印象,但当她在枕边再次看见那干枯扭曲的肢体时,心中却没了昨天那样的恐惧感。
赵锦对这肢体的恐惧感不仅消减了许多,甚至在看到它时从心底生出了“只要按照这东西的指引许愿,就能愿望成真”的想法——这显然是因为赵锦受到了低语影响才会产生的想法。
只要对着它许下愿望,哥哥就不用为了支撑这个家而每天顶着黑眼圈和疲惫的精神早出晚归;
只要对着它许下愿望,自己就再也不需要起早贪黑地用工读书,自己也能享受那些自己羡慕着的普通女孩子的惬意生活;
只要对着它许下愿望,说不定连逝去的爸爸妈妈都能回到家中,做好一大桌子热腾腾的饭菜叫着自己和哥哥的乳名和我们团聚;
只需要……
这样的话语每时每刻都在赵锦的脑海中盘旋,但她始终没有遵循这样的想法使用它去许愿,不仅如此,赵锦还一直在尝试着摆脱它的纠缠——因为每当她抵挡不住诱惑,将手伸向它时,内心深处便会传来一声轰然的巨响将她惊醒,并让赵锦对它愈发警觉。
得益于赵锦内心及时传来的巨响和她自己在苦难中磨砺出的比常人更加坚韧的意志,赵锦终究还是和那诡异扭曲的肢体达成了某种平衡,肢体依然在不断地诱惑赵锦使用它,而赵锦也习惯了这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的诱惑并不断试着将摆脱这个肢体——
水淹、火烧、土埋、刀切,赵锦甚至去路边找了所谓的风水高人占卜大师吉普赛巫女,再按照他们的说法处理肢体。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是被沉入水底,还是被火焰炙烤;是被深深掩埋,还是被刀刃砍切;肢体都会雷打不动地以完好无损的姿态重新回到赵锦身边,与其说是回到,到不如说是赵锦对肢体的破坏从未奏效过——火焰无法在肢体表面燃烧,刀刃也无法伤及它分毫。
渐渐的,赵锦习惯了这根和牛皮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的肢体,除了每天例行地将它远远丢掉,回到家中再次看见它后也只是一笑而过,至于那些总在脑海里盘旋的许愿想法,赵锦权当磨练意志力了。
事情本该就这样了结,日子本该如加了点细盐的清水这样平淡的过下去,赵锦会在与肢体的平衡中渐渐长大,直到她找到摆脱的方法或者死亡……
本该如此。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伴着刺耳的刹车声击碎了赵锦平淡的生活,再次染红了她本就不全的全家福,也打破了她与肢体间脆弱的平衡。
那一天,赵锦不吃不喝地守在赵程的病床前,看着赵程那缠满纱布的手臂、小腿和毫无生气的脸庞——她其实已经签过一次病危通知书,也早就被医生告知自己的哥哥能再次睁开眼睛的希望十分渺茫。
可她还是不愿意离开,她多么希望病床上的赵程能突然睁开眼睛对她说这是给她开的玩笑,再从身后摸出她最爱吃却舍不得买的橘子蛋糕喊上一声surprise。
然而赵锦从白天守到黄昏,病房里仍是一片如同深海一般的死寂与窒息,除了偶有护士医生出入病房外,便只剩下仪器生冷僵硬的“嘀嘀”声。
再也回不来了,一个声音在赵锦脑中哭喊着,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哥哥哪怕拖着疲惫的身躯也要向自己露出的笑容了,再也吃不到哥哥偶尔买回来的惊喜小吃了,再也无法和哥哥玩闹,再也无法向他分享喜悦……
除非——
震耳欲聋的巨响自内心响起,这一次的声音比前几次都要巨大、都要急促,如同被放大千百倍的铃声,又像垂暮的老人发出最后的警告,催促着赵锦快从欲望的泥潭中奋力自拔。
可赵锦没有像以前那样深深吸气平复脑海中翻腾的思绪,因为她听见了,听见了脑海中的声音是小小的自己在哭喊,在希望,在祷告,在祈愿。
她不顾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的声响,将手坚定地伸向腰间的挎包——即使她将肢体放在了家里,但她知道只要自己需要,那么它就会在那儿。
直到手上传来冰凉粗糙的诡异质感,那内心中响起的巨响才在响彻最后一声后化作一道叹息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模糊不清的低语。
赵锦细细地聆听着,这含着笑意的,自己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