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上一次员工餐厅挤满这么多人,还是公司办年终尾牙,抽那笔二十万美金奖金的时候。」洪导双手抱胸,靠在餐桌椅背上,语气像是在抱怨,实际上却带着一点怀念。
「是啊,可惜那次我刚好要出任务,连门口的冷气都没吹到。」保卢森淡淡回应,像是在陈述公事,但听得出一点无奈。
员工餐厅此刻正吵杂得不像平常。平时这里多半稀稀落落,顶多聚集几桌轮班错开的工作人员,如今却像是突然多办了一场没奖品的尾牙。人群嘈杂、椅子移动的摩擦声此起彼落,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咖啡和微波食品的味道。
「嘿,你们两个。」
熟悉的声音从餐厅入口传来。林牧推开门,往自己平常固定会坐的位置望去,很快就看见坐在老位置上的那一对老搭档。
「看看谁终于肯露脸了。」洪导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你们在聊什么?」林牧一边走过来,一边顺手拉开椅子坐下。
「在讨论晚到的人,要喝多少杯才够格道歉。」保卢森少见地开了个玩笑,语气不重,却让人意外。
「那我想,至少是千杯、千杯、再千杯。」林牧也顺势接上,懒洋洋回敬这个话头。
短暂的玩笑过后,氛围又不自觉往严肃滑去。毕竟,会被这样集中叫来员工餐厅的人,每一位平时都忙得不可开交,不是高层就是关键部门主事者。
「说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通常像我们这种等级的人被临时召集起来,不是收容失效,就是有什么棘手的危险状况。」洪导敲了敲桌面,像是在替场面做总结。
「这种事问艾蜜莉亚,不就有答案了?」林牧打了个呵欠,顺势坐好,让自己往椅背上一靠。
「我们也想问啊。」保卢森摇了摇头,「但她现在得待在 AICD 坐镇,压根离不开那边。」
「原来如此……等等,好像哪里怪怪的。」林牧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之后转头看向保卢森,「照现在这状况,你不是也应该在基地里的 CIC 坐镇,指挥 A.R.F.T. 吗?」
「那地方太正经八百了,我不喜欢。」保卢森毫不犹豫先否定了一次,才接着补充解释,「而且我现在也正在指挥。A.R.F.T. 负责的是出入口区域、目前各位高级人员所在的餐厅区域、收容区域,还有连接这三个区域的重要走道和捷运运输线。再加上我本来就是高级人员,那我当然选择待在前线,亲自指挥、亲自部署,顺便确保你们这些高级人员撤离时不会乱跑。其他区域就交给普通安保人员负责就好。只要这三个区域不出问题,其他地方大概率就不会立刻变成地狱。」
他讲得冷静而条理分明,就像在报告一场已经推演过无数次的战术部署。
「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林牧点了点头,表情看起来总算稍微安心一点。
「话说回来,这应该是这座基地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吧?怪事一堆,结果大家还被丢到员工餐厅集合,整体感觉倒是充满了……新鲜感。」洪导懒懒地说,语气里既有兴奋,也有不耐。
「知道这座基地存在的人,多半就住在这里。」保卢森看了一圈满是熟面孔的人,「而且在我们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之后,要有人把基地的真实位置泄出去,更是难上加难。所以理论上,入侵者这个选项,几乎可以先打个大叉。收容失效也不太可能——真要是那样,我们现在不会在这边边喝饮料边瞎聊。」
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路。
「我个人推测,大概就是发电机出问题,或者系统哪里故障,触发了一连串的保护机制。」他给出自己的结论。
「既然你都分析成这样了,那大概率我也不用太担心。」林牧耸耸肩,说完便起身,慢吞吞走向一旁的自动贩卖机,打算买三罐饮料回来。
「真实状况,还是得等艾蜜莉亚才知道。」洪导瞄了眼手表,又看向人群,「你知道吗?我才好不容易调整好要工作的心情,结果三分钟不到就被叫来这里集合,超级扫兴。」
「我觉得你马上就能面对面问她。」保卢森视线突然移向餐厅入口。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艾蜜莉亚正大步跨进餐厅。她走路的速度不算快,却带着一股压力。视线在满是人的餐厅里快速扫过一圈,很快就锁定了三人平时坐的那张桌子,随即笔直地朝这里走来。
「艾蜜莉亚,一切还好吗?」洪导抢先开口。
「你觉得呢?」艾蜜莉亚叹了口气,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语气里全是无奈的疲惫。
「你们忙成这样……难不成,真的有人跑进基地里闹事?」保卢森眉头一皱,神情明显变得更严肃。
「照理说,我应该直接回答『是』。」艾蜜莉亚说着,顺手从林牧刚带回来、放在桌上的三罐饮料里,毫不客气地拿走一罐,「但现在的状况实在有点诡异,我不确定该把它算成有人入侵,还是当成系统错误。」
她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才继续往下说。
「欸……好吧,我就当作自己原本没打算喝。」林牧看着被顺走的饮料,深深叹了一口气,干脆重新坐回椅子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洪导语气变得正式起来。
「我们正在努力把安保系统完整恢复。」艾蜜莉亚揉了揉眉心,像是头很痛,「诡异的是,当我们重新启用湿度感测器、动作感测器之后,就开始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有几段走廊,监视器画面显示完全没人,湿度变化和动作感测却显示异常。派人去现场看,又什么都没有。维护人员检查过设备,也没找到故障原因,整体就只能用一个字形容——怪。」
说到这里,她又仰头把饮料喝掉大半,像是希望气泡能冲淡一点压力。
「这听起来确实很诡异。」林牧眯起眼睛,「单点故障可以理解,但你这描述,感觉像是整体在跟人开玩笑。」
「还不只这样。」艾蜜莉亚接着说,「这些异常状况照顺序,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地下核电站、中央伺服器机房、资料档案馆这些地方。每次都是仪器显示有状况,人员到场却啥都没有。我本来已经打算把它们全部当成安保系统出包,直接无视了。」
「大概率是仪器故障。」保卢森跟着点头,「我之前还以为松木建筑公司的工程品质会比我们自家的系统强多少,结果看来也不过如此。」
正当几人都朝着「系统整个在闹脾气」这个结论靠拢时,林牧突然开口:
「你们听过『空间迷向』吗?」
这句话把话题突然拉偏,桌上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没听过。」洪导先回,狐疑地看着他,「而且这听起来超题外,老林。」
「不是题外话。」林牧表情难得认真,「空间迷向是指飞行员在飞行过程中,无法正确判断飞机的姿态、位置或运动方向的状态。」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脑袋里的说法,继续解释:
「在能见度很差的情况下——比方说夜间、云层里、或者海面上空没有月光的时候——飞行员会失去地平线这种视觉参考,只能依赖内耳的平衡感受器跟身体感觉来判断方向。但问题是,飞行环境对人类感官来说很不自然,这些感官很容易被欺骗,产生错觉。」
他说到这里,顺手比了个姿势,像是在模拟某架看不见的飞机。
「就算仪表显示飞机正在俯冲、速度过快或过慢、高度在急坠,受到空间迷向影响的飞行员,有时还是会选择『不相信机器』,反而相信自己被欺骗过的身体感觉,做出错误操作,最后造成事故。」
「啊……原来是那个。」保卢森微微点头,「我有听过类似的案例,你说的应该就是这种。」
「所以在航空训练里,才会一直强调一件事。」林牧继续,「在无法依靠目视的环境下,飞行员必须无条件地相信仪表。那些惨痛教训证明,人要学着克服自己感官的局限,学会信任机器提供的客观数据。」
说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向艾蜜莉亚。
「机器在设计上是客观的,基于数据和演算法运作;人类的『主观』判断当然也重要,因为那代表着机器没有的东西——同理心、创造力、还有道德判断。但如果太过依赖主观,在资讯不完整或带着偏见的情况下,人反而会做出被自己感觉骗过的决策,某种程度上就像是自己把眼睛蒙起来。」
「所以——」洪导顺势接话,「最理想的状态,是把机器的客观和人类的主观结合起来,各自发挥优点、互补缺点。你现在讲这些,不会是想暗示那些侦测到的异常数据,很有可能都是真的吧?」
「我个人的想法是,我倾向相信机器。」林牧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有点坏心的笑容,「难道,你们不相信你们自己当初盖出来的系统吗?」
「问题是,我们的人到现场,真的什么都没看到。」艾蜜莉亚皱眉,「这点也没办法忽视。」
「那就当机器说的是实话,人眼只是看不到全部。」林牧耸耸肩。
「这样好了。」保卢森给出折衷方案,「我去跟安保人员说一声,加大巡逻密度。你们 AICD 继续往系统问题的方向查。就照你说的,把仪表数据当真,至少先当作存在风险。在这个现象消失满五个小时之后,我们再根据情况决定要不要调整对策。」
「……也只能这样。」艾蜜莉亚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会继续安排人盯着这个诡异的现象。但我还是要保留个人意见——我现在心里,七成以上还是觉得是系统在闹脾气。」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狗嘴也吐得出象牙。」洪导忽然转头看向林牧,「平常也没见你这么认真,怎么今天突然开始引经据典,还从飞安讲到人类主观与客观?」
「就突然想到。」林牧靠回椅背,长长吐了一口气,「而且我有一种想要『相信直觉』的感觉。」
「直觉吗?」洪导挑起眉,「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高层次的自觉。你知道自己的主观判断可能会有偏差,所以选择相信一个你觉得比较客观的外部工具——也就是机器数据。某种程度上,你是在用自己的主观智慧,来选择一个比自己更可靠的客观基准。老实说,这大概是你在我印象中,少数几次有符合『博士』形象的时候,值得嘉许。」
「讲得我好像是你学生一样。」林牧没好气地回嘴,「这只是我过去一次次收容失效事件,用血和肉堆出来的心得。以前的我太直觉派了,觉得自己看对了就硬干,结果也搞出不少悲剧。有好几次,就是因为不相信数据,最后才出大事。」
他说完,像是突然觉得再继续聊下去只会让自己心情更差,便伸了个懒腰。
「好啦,我们先别在这里继续哲学座谈会了,讲多了也累。难得有这么合法可以偷懒的时间,我可不打算浪费。」林牧转头看向艾蜜莉亚,「话说,这状况还会持续多久?」
「我预估,在午饭前应该就能解除。」艾蜜莉亚给出一个相对乐观的时间点。
「那就好。」林牧点点头,「那在那之前,我要好好放松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熟练地解锁,开始心安理得地滑起萤幕,完全把自己当成被迫中止工作的受害者。
「希望这次,真的只是个乌龙。」保卢森看着逐渐稳定下来的餐厅气氛,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