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向您道歉,毕竟我真的查不出是一个所以然。」
刘辉博士放下手上的平板,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一脸头痛地摇头。
「没关系,我想……我大概会习惯。」
林牧坐在诊疗椅上,用手指轻轻按着太阳穴,苦笑了一下。
头还是隐隐作痛,像有人用钝器隔着头盖骨敲打,没要他死,就是不让他好过。
「请问一下,您方便说明一下,这头痛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辉又把眼镜戴回去,迅速叫出病历介面,「我需要写纪录。您的例子……很值得长期追踪。」
「一天前开始。」林牧想了想,老实交代,「在那之前,我的头部有被重击,身体也遭过电击。」
「头部曾遭钝器打击,脑部检查却没有任何大碍……」
刘辉边喃喃,边用电子笔在空中的投影上唰唰记录。那些影像一层层叠在一起,是转化后专用的身体检测数据。
「这可能是非常深层的问题。」他最后下了结论,「我会先开两个月份的止痛药给你,但你必须知道,那只是治标不治本。」
他抬起头,红色的眼瞳在镜片后面一闪。
「我个人认为,直接换一个身体,绝对是最好的方法。」
「我想换身体就先缓一缓吧。」林牧扶额,苦笑加深,「在不到三个星期内连换两具身体,感觉很……」
他想了半天,最后放弃形容。
「总之,我不想这样。」
「那好,就这样了。」
刘辉倒也不勉强,只是把处方传过去,接着「蹦」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去忙他那堆永远做不完的专案。
林牧接过处方,从诊疗椅起身,顺势伸了个懒腰。
「感谢。」他随口道,然后推门离开研究室。
——
走在 RMCE──露西娅档案与连续工程中心──的走廊上,头痛依旧紧紧咬着他。
两个小时之内挨了四次电击,对一般人来说早就倒下送去火化场排队了。就算现在这具经过转化的身体扛得住,说没有后遗症鬼才信。
他请了一天病假,就是为了这个头痛问题,特地跑来研究区找 RMCE 的主管刘辉博士。结果对方也只能给止痛药,还顺便建议「换身体」。
想一想也合理。
这个部门是「转化」之后才成立的,我们被转化也才没多久,搞不好他是第一个出现这种症状的实例,遇到搞不懂的怪毛病也不奇怪。
走廊的灯光总是洁白得有点刺眼。
时间正好是中午,人流从各个实验室、办公室涌出来,一路往同一个方向移动。大家都住在公司底下的这座基地里,中午宛如潮水涨潮,目标自然只有一个——员工餐厅。
人群里绿色的头发此起彼伏,形成了绿色的海浪。
「……真壮观。」林牧喃了一句。
不过他也懒得自己绕路,一样跟着人潮走到捷运站,刷过身分,搭上从综合研究特区开往综合生活特区的列车。
列车滑进生活特区的月台时,头痛微微加重了一波。
「真不愧是深层次问题。」林牧自嘲。
下车后,他顺着路走到餐厅区。
——
员工餐厅一如往常吵闹。
自助吧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金属餐盘碰撞的声音、远处有人哀号今天的汤太咸、还有人站在甜点柜前犹豫要不要多拿一份。
林牧拿起餐盘,像往常一样「随便夹一些东西」。
所谓的「一些」,对别人来说通常是两倍份量。林牧在转化前就很能吃,被转化后他也懒得客气,能装多少是多少,反正目前看起来这身体是不会胖的。
装满一盘之后,他端着餐盘,目光扫过餐厅,往自己平常固定坐的位置看去。
很好,那三个人都在——
嗯?
等等。
怎么会有一个「正常人」?
那张桌子坐着洪导、保卢森、艾蜜莉亚三人,不过艾蜜莉亚身旁却多了一个不合群的存在。
那人皮肤偏白,头发是正常的棕色,身形也相当正常。
在一群绿色小精灵中,他显得格外扎眼。
事实上,总部并不只有被转变成露西娅的可怜员工。越靠近地表出口,正常人类就越多,大多都是公司从德国汉堡轮调下来的人员,每三个月换一批。
只是——
「人类」在综合生活特区?
这一区照规定是禁止人类进入的,除非具备某种特别的权限。
脑中那句「除非……」还没想完,林牧已经端着餐盘走了过去。
——
「那个……请问,还有位子吗?」
他把平常吊儿郎当的态度稍微收起来一点,语气礼貌。
「林牧!你赶快坐下,你一定要见见这位!」
保卢森抬头,朝他招手,神情难得有点兴奋,「他可是我们这趟旅程的重要人物。」
既然都被招呼了,林牧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拉开椅子,客气地坐下,把手中盘子里那「一些」食物放好。
「请问你是……?」
他将餐盘往旁边挪了一点,好让自己正面对着那位「稀有访客」。态度算不上毕恭毕敬,但绝对不失礼。
「林牧主管吗?幸会幸会。」
那男人先开口,语气温和,带着点职业化的亲切,「我叫乔‧怀斯(JOE WISE),叫我怀斯就行。」
他伸出手。
「林牧,幸会。」
林牧起身,与他握了一下,才重新坐回椅子。
握手瞬间,他下意识打量对方。
眼神很清楚,没有那种被工作摧残过的痕迹。肢体动作敏捷程度也不像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反而更像行政或情报人员。
「那个……虽然在这种气氛下问这问题有点扫兴。」
林牧咳了一声,还是把心底的疑问说出口:
「怀斯先生,请问您是高层管理委员会直属人员吗?毕竟只有那种身份,才能……」
「对,我是。」怀斯干脆地点头,「我是他们直属人员。」
「那就说得通了。」
林牧点头,心里很多问号瞬间排队站好。他夹了一口饭送进嘴里,顺便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思考下一句话。
嚼完第一口饭,他才慢慢问出下一句:
「请问来这座基地,有何贵干?」
「这部分让我们来说好了。」
洪导放下叉子,「怀斯刚才已经跟我们说过一遍。」
「怀斯先生这趟主要是来做评分的。」
保卢森接着说,声音一如既往平静,「他被高层管理委员会指派,负责评鉴与审查。」
「……评鉴与审查啊。」
林牧把嘴里那口饭咽下去,慢半拍地重复了一遍,红色眼瞳微微眯起,盯着坐在对面的调查官。
怀斯似乎很习惯被这种目光打量,表情一点也没变。
「说难听一点,是监视。」他很老实,「说好听一点,是帮各位看一下,有没有哪里可以让你们改善。」
「你这说法我喜欢。」
洪导一边用叉子在盘子里戳食物,一边露出笑容,「我就欣赏你这种直率。」
「还有,谢谢你请我们吃饭。」艾蜜莉亚补了一句,乖乖啜了口果汁。
「这笔帐会交给公司核销。」怀斯很认真地纠正,「所以我希望你们感谢公司。」
「……好吧,感谢公司。」
林牧嘴上敷衍,心里则默默翻白眼。
保卢森则一直没插嘴,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红瞳默默盯着怀斯,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具体要评分什么?」
他终于开口,语气一如往常冷静,「部队编制?武装的使用准则?还是——」
「全部。」
怀斯回答得什至有点愉快。
「异常军事化专案、露西娅协议之后的战术运用、生活环境、心理健康程度,还有——」
他顿了一下,把视线转向保卢森。
「后备队。」
这两个字一出口,桌上的空气微妙地变了。
员工餐厅依旧吵杂,餐盘交错声、远处有人在抱怨排队排太久,一切都跟平常的中午没两样。
「……A.R.F.T.-R?」
保卢森先反应过来,眉头皱得像被钳子夹住。
「我必须说,我知道高层管理委员会对那个专案有多重视。」他叹了一口气,「你真正的目的,大概就是后备队,前面讲的那些根本不是重点。」
「唉,被看穿了。」
怀斯摇摇头,嘴角却还是上扬。
「是的,我是被指派来全面评鉴异常军事化计画,自然包含那支 A.R.F.T. 的特殊部队。」
林牧默默再夹一口饭,打算边吃边看好戏。
后备队——异常快速反应部队 A.R.F.T.-R。
公司为了异常军事化,特地准备出来的新精英老兵部队,某种意义上是站在异常背后的「第二排」。
「你要的是纸本报表,还是现场观察?」
保卢森干脆问。
「两个都要。」怀斯摊摊手,「但老实说,我这种纸上谈兵的局外人一个人跑去后备队,很容易被他们当空气。」
他看了眼三人,又补了一句:
「所以我想带几个『当地向导』一起过去。」
「……你是希望我们几个帮你压住那群老兵。」洪导看穿他。
「毕竟我眼睛不是红的,头盖骨也不是钛合金。」怀斯坦白,「他们那群军人的沟通方式,我也听不太懂。我自己过去只是走马看花,我打算认真评分,不想无功而返。」
他顿了一下,嘴角微弯:
「更何况之后我们还要一起行动,总该早点认识、顺便培养感情,不是吗?」
「所以你打算无偿拉我们陪你去后备队,顺便评分?」
林牧挑眉。
「别这样说。」
怀斯笑得更灿烂了些。
「我会很公平地给你们四个员工绩效分数的。」
……这员工绩效分数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似乎没有太大意义。
林牧在心里吐槽,但嘴上只随意回道:
「行啊,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工作,可以空出时间。」
「你不是请了整天病假?」
艾蜜莉亚一针见血拆穿他。
「我现在觉得病情恶化,需要回宿舍里有温暖被窝的地方安心休养。」
「行了。」洪导直接宣判,「林牧,你现在想跑也跑不了,乖乖陪我们吧!」
「吃快一点。」
保卢森下了结论,把自己盘子里剩下的饭一口扫光,站起身时椅子在地上拉出一声刺耳摩擦。
「我们既然是『陪同人员』,那就要好好陪着我们的嘉宾。」
「等等——」
洪导也匆匆站起,端起餐盘,「我不去不行吗?我下午真的有件蛮重要的事,虽然说也不是非得我在场,但我还是有点……」
「你要相信你的属下。」
艾蜜莉亚淡淡打断他。
「能进这家公司就代表他们有一定能力,更何况你不是最喜欢看新型装备跟设备?」
她抬头看向洪导。
「听说后备队是新式装备优先配发。」
洪导沉默了一秒,表情从为难变成复杂,再变成犹豫。
最后,他认命地叹了一声。
「……好,当我没说。」
——
离开员工餐厅时,刚好是综合生活特区午休人潮高峰。
一整条走廊被绿色头发填得满满的,人群起伏,像一片规格统一的海。
每张脸看上去都像刚从某场苦战爬回来,表情疲惫却又习以为常。
「大家都很忙啊。」
林牧撑着突然抽痛的额头,跟在队伍中间。
刚刚在医务室吞下的止痛药还没完全发挥作用,头里像塞了一颗不会衰减动能的弹力球。
每弹一下,疼痛就往上多推一格。
「刚刚看你的状态还不错,怎么现在变这样?」
艾蜜莉亚走在他旁边,忍不住问,「要不要先回宿舍躺着?」
「等我真的躺下去,再爬起来的时候搞不好就是隔天早上要准备上班。」
林牧干脆说出现实。
「与其躺在宿舍床上浪费一整天,我比较想在训练场看一堆武器。更何况这只是痛一下而已,轻松得很。」
「……你讲这种话的时候,表情可没有很轻松。」
艾蜜莉亚小声吐槽。
「反正我个人的状态非常好,不用妳担心。」
他嘴硬完,额头又刺痛了一下。
——
捷运站的自动门滑开,列车进站。
银色车体在灯光下反射出略带冷白的光泽。
几人跟着人群挤进车厢,关门提示音响起,列车平稳启动,从生活特区往更深处的「异常快速反应部队(A.R.F.T.)行政指挥暨训练区」前进。
车厢里全是被转化的员工。
放眼望去,一整片绿发红瞳。
怀斯的身高、体型、发色在这群人里格外突出,像漂浮在绿蓝色海面上的异色小岛。
「说真的——」
林牧靠在扶手上,侧头打量他。
「高层管理委员会平常派来看我们的人,不太可能是你这种戴眼镜、讲话和气的调查官。你看起来比较像——」
「像被派上前线的临时调查官吗?」怀斯接话,「毕竟我对这工作确实不熟,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就是了。」
他推了推眼镜。
「再来,其他站点可不像这里。那边的感觉让人紧张多了,我来这里相对轻松。」
「那他们为什么会派你到这里?」
洪导完全不客气,「这种位置一般不是给那些在公司待了二十年的老活化石干吗?怎么就派你?」
「……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林牧小声吐槽,「毫不留情欸。」
「说给还没老化成石头的后生听。」洪导耸肩。
怀斯倒也不生气,只是笑了一下。
「很简单。」他说,「因为这次评鉴的重点,不是系统是不是照表操课。」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三人。
「而是『异常军事化是不是已经达到公司预期的范围』。」
「要是派老屁股来,他们一定会通融。」怀斯把话说白。
「毕竟他们不看你们三个的脸色,也要看一下艾蜜莉亚前辈的脸色。」
艾蜜莉亚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我不一样。」怀斯继续,「我算是『不太新的新人』,跟你们没有太深交情,自然不容易被人情压着走。」
他耸耸肩。
「虽然在来之前,我还是稍微做了一下功课。至少知道各位在公司里有多『有名』。」
「听起来,我们在你们眼里很有名。」
保卢森冷冷开口。
「所以我才说,要来看看你们究竟可不可靠。」
怀斯颔首。
「如果要拿人形异常当武装,那就一定要有人站在更后面,握着安全阀跟扳机。」
他说到这里,短暂地看了林牧一眼。
「公司不允许自家人犯错,危及利益与世界安全。」
那道视线停留不到一秒,却像多敲了一下林牧的头。
头痛再度往上加了一格。
林牧装作没察觉,只是抬眼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通道灯光。
——
列车在 A.R.F.T. 行政指挥暨训练区专用月台停下。
这里的人潮比生活特区少很多。
空气中的味道也变了,从餐厅油烟与咖啡香,换成金属味、润滑油,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月台外墙上的标示十分醒目:
【A.R.F.T. 战术综合区】
【A.R.F.T. 特殊训练区出入口】
下面两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安全条款,光看就让人眼睛痛。
「兵痞们的巢穴到了。」
洪导嘴里嘀咕那个并不太尊敬的称呼。
进入训练区前的安检设备,比一般区域夸张得多。
先是标准的身份扫描、权限确认。
再来是针对异常残留的多重检测,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流程甚至比从基地正门进来还长一倍。
一道半透明的淡蓝色光幕自上而下扫过,短暂显示出他们体内合金骨骼与主要模组的轮廓。
画面像是把整个人拆解成结构图,重新检查。
林牧不舒服地扯了扯领口。
「每次来都觉得自己像被丢进维修生产线上的故障机器。」
「你确实需要常常被丢进去维修。」
艾蜜莉亚顺手补刀。
「……谢谢妳。」
安检结束后,厚重的合金门缓缓打开,露出后备队的内部。
——
第一眼看上去,这里跟一般 A.R.F.T. 训练区没太大差别。
射击场、近战模拟场、战术简报室,还有几座大型训练舱,配置全部一样。
但只要多看几秒,就能感觉出差异。
在这里活动的 A.R.F.T. 成员,节奏完全不同。
他们行动稳、呼吸轻,动作干净俐落。说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用大声,因为你一定会听到」的默契。
有几个人穿着比普通战术装备更厚重的外骨骼,头盔两侧刻着「H.C.」的识别纹,背后则背着形状略显奇特的长柄装置。
那是后备队专用的 RSA-Λ「长矛型现实稳定锚」。
「喔——」
洪导盯着那根长矛,眼睛里工程师的火焰直接燃起来。
「近看比报告好看多了……那个压缩模组到底是怎么塞进去的——」
「等一下再去摸人家的装备。」
林牧眼明手快按住他的肩膀,把这位技术狂热者伸出去的手拉回来。
「现在先找他们的指挥官。」
「已通知。」
一个冷静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几人转头,看见一名后备队成员站在柱子旁。
她穿着简化版外骨骼,左臂袖口上绣着第一连的识别标记。
那名成员朝怀斯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动作一丝不苟。
「高层管理委员会联络官,乔‧怀斯?」
「是。」怀斯同样回礼,态度正式许多,「感谢你们在这么短时间内同意接待。」
「这是高层的命令,没有同不同意。」
她的声音平稳,「连长正在简报室等你们。」
她的视线在几人身上略过,停在保卢森胸前那一小块代表 A.R.F.T. 高级指挥官的徽章。
「……几位主管是?。」
「只是陪同。」
保卢森简短回应。
「陪同可以。」
成员点头,「各位在后备队区域的对话与行动纪录,会全程留档备份,还望同意与配合。」
「我没意见。」
林牧耸肩,「我们的人生从被转化开始,大概就被存档了。」
带路的成员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在前头领路。
——
走在后备队营区内部时,林牧很快发现,这地方的「气氛」跟其他区域不一样。
不是温度,不是味道,而是每一道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
那些视线就像扫描仪,从头到脚把他们当误闯森林的小白兔一样打量。
……说起来,他们之中除了保卢森,自己在A.R.F.T.眼里就是待宰的白兔。
林牧在心里吐槽。
今天的行程回顾起来,实在有点荒谬:
头痛挂号 → 被博士建议「干脆整个换身体」 → 吃饭吃到一半被拉去当陪同 → 现在人站在后备队家门口。
他隐约觉得,自己今天的病假很充实。
带路者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得像节拍器,每一步距离几乎精确到公分。
走到一扇门前,他停下来。
门旁的标示写着:
【第一连 ‧ 战术简报室】
「连长已在里面等候。」
他朝感应面板刷过识别卡。
「请进。」
门扇安静地往左右滑开。
——
战术简报室比一般 A.R.F.T. 会议室大上一圈。
四周墙面一整排萤幕,显示着各种模组状态、训练场监视画面,以及一大串只有战略分析狂才看得懂的数据。
室内灯光略暗,中央是一张半弧形长桌。
此刻座位上只有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整个人带着一种老练的沉稳感。
外骨骼装甲大多收束成简化模式,只在关节处保留加强铠甲。
他右手边桌上摆着一把大口径手枪,枪身金属灰,护木上刻着淡金色的公司纹章;左侧则是一柄外型略显异样的长剑,剑鞘上有细致的刻纹。
听见开门声,那人才慢慢起身转过来。
——
那是一张看起来年轻,却怎么看都透着「资深前辈」气味的脸。
绿色长发束成干净俐落的马尾,红色眼瞳在灯光下带着几分锐利,嘴角却习惯性地微微上扬。
「你就是怀斯?」
他开口,声线沉稳得像经过长年磨练,「以及——」
目光依序扫过怀斯身后的几个人。
艾蜜莉亚、洪导、保卢森,最后停在林牧身上。
那一瞬间,林牧莫名有种被战术雷达锁定的错觉。
「……创新公司地下部门体系中,最有名的几只问题人物。」
他淡淡道。
「其中还有一位,曾经喜欢让 A.R.F.T. 加班的家伙。」
「那时候的我经验还不足。」
林牧忍不住反驳,「现在也只是反应不及而已,没那么夸张。」
「抱怨一下而已。」
那人耸耸肩,嘴角带着笑,「而且异常突破收容,我们把它关回去,也是职责所在。」
他向前一步,右拳轻轻敲在胸甲上,做出简化版军礼。
「自我介绍一下——」
「异常快速反应部队 A.R.F.T. 后备队,第一连连长,卡托‧麦克劳林。」
名字一出,洪导表情微微僵了一下。
「……等等,你就是那个卡托?」
「哪个卡托?」
卡托问得理所当然,「是表面世界的射击还是剑术世界赛冠军?」
他数给他听:
「被媒体写成『老而弥坚』的那个?还是那个在异常世界柏林行动中,开着快报废载具撞进自爆区的那个?」
「——全部。」
洪导干脆承认,「我以前还看过你的剑术比赛录影。」
「那时候的我还没被转化。」
卡托笑了笑,「不过现在这具身体的确比较好用。」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长剑,像顺手确认重量般轻晃。
「以我人类身躯的年纪,我大概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完,他将长剑放回桌上。
「很好,大家都到了。」
——
众人分别在长桌旁坐下。
室内灯光再暗了一阶,前方的巨大萤幕亮起,浮现出标题:
【A.R.F.T. 后备队 ‧ 功能简介】
下面三个大字十分醒目:
【监督者】
【约束者】
【处决者】
「这部分我之前看过文件。」
怀斯开口,「不过纸本上写的,跟现场的各位,常常是两回事。我希望连长能亲自说明。」
「好啊。」
卡托毫不推辞,走到萤幕前,在侧边控制面板上点了几下。
画面换成几段录影缩图,标题分别是【收容失序演练】、【异常军事化小队失控模拟】、【强制停止协议实战纪录(模拟)】。
「后备队的正式名称你们都知道,就不再重复。」
卡托说。
「简单讲,我们不是冲第一线抢头功的那种单位。」
他抬手指向萤幕。
画面变成一张简化示意图。
「我们站在异常军事化计画的背后——」
卡托指了指示意图里拿长矛的那一排人。
「手里握着安全阀跟扳机。」
「当那些被放出来的异常,在前线打得太嗨,忘记自己是谁,或者被敌对模因感染的时候,会出现在他们侧后方的那一群,就是我们。」
「听起来不像『后备』,比较像『督战队』。」
林牧小声嘀咕。
卡托闻言,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
「也可以这么说。」他不否认。
「我们监督异常作战;要是有人忘记自己的位置,我们就会提醒他。」
「你们的提醒方式,我猜不太温柔。」
保卢森说道。
「放心,我们一开始会先语言提醒。」
卡托笑着说。
「真正需要动到武力的时候,通常已经太晚。」
他在控制面板上操作,萤幕切换画面。
——
画面里是一座封闭训练舱。
几名穿标准 A.R.F.T. 装备的人员,正与模拟的异常单体交火。萤幕角落标示【异常对战模拟 ‧ Level 4】。
在他们视角之外,另外一支队伍安静地待在较远处。
那一排人背上的长柄装置,一眼就能认出,是 RSA-Λ「长矛型现实稳定锚」。
「这玩意我刚刚在外面看到。」
洪导眼睛再度一亮,「真货比设计图好看多了。」
画面里,一名后备队士兵将长矛发射至预定位置,启动。
瞬间,模拟异常释出的光束与能量反应明显减弱。
连带地,模拟中的异常友军的输出也一同被压制。
「……你们连友军一起砍。」
艾蜜莉亚皱眉。
「当然。」
卡托理所当然。
「后备队存在的前提,是整个系统不能失控。」
他语气平稳。
「当环境风险超过某个值,前线小队输出能不能保持在一百趴战斗力,反而不是重点。」
他停了一下,抬眼望向在座的几人。
「真正重要的是——必须有人保持冷静,活着维持这场戏。」
卡托说完,简报室短暂安静。
「监督者、约束者、处决者。」
怀斯接着萤幕上的三个字,「后备队同时扮演这三种角色。」
「说白一点,用林牧主管刚才的说法——」
卡托耸耸肩。
「我们就是『督战队』。」
「我们负责盯住异常军事化会不会玩过头。」
他微微一笑。
「也负责替高层管理委员会收割最后的结果。」
林牧靠在椅背,视线落在萤幕里那根长矛上。
他脑袋正胡思乱想想着这玩意要是插在某条异常鱼旁边,会不会真的把对方变成「普通的鱼」,头却突然狠狠刺痛了一下。
抽痛瞬间放大。
他闷哼一声,伸手按住额头。
艾蜜莉亚看向他,但现在这种场合她也不好多问,只是悄悄往他那边挪近一点,像是准备在他倒下去之前先接住人。
——
简报大约持续了半小时。
卡托从后备队全员编制、强化装备优先权,到让人光听名字就头皮发麻的「作战连结系统」——
透过头盔内装置建立低强度神经连线,整合视角与战场资讯,顺便把队友的某些作战记忆片段一起拉进自己脑袋里。
「你们自愿接这种东西?」
林牧忍不住问。
「我们不强迫。」
卡托摊手,「我自己就没打算接连线。」
「但要当后备队的人,至少要有觉悟。」
他看了众人一圈。
「必要时,你得做一定程度的牺牲。这样才能增加战场合作程度,不害死队友,也不搞砸任务。」
他说完,目光在林牧、洪导、保卢森三人身上来回扫。
「不过,你们三个大概不需要靠这东西也能读出彼此在想什么。」
洪导露出一贯轻浮又有点骄傲的笑。
最后还是保卢森开口:
「……我们的确不需要那种连线,也能读懂好哥们在想什么。」
「很好。」
卡托点头。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被要求配合你们评鉴的部分。」
他重新回到座位,把大口径手枪收进腰间枪套。
——
「怀斯先生,你的评鉴不可能只在会议室里完成。」
卡托抬眼看向怀斯,「高层给我的指令是——」
「没有错。」怀斯接话,「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的评鉴会在之后的旅程中完成。」
他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比。
「第一,你们日常任务与作战的表现。」
「第二,异常军事化本身的稳定度与风险。」
「第三,后备队嵌入之后,整个结构的实际运作。」
「也就是说——」
林牧托着下巴,「异常被 A.R.F.T. 监督的同时,A.R.F.T. 也被你监督。」
他抬眼看看萤幕、再看看怀斯。
「顺便你还一并监督这基地,以及之后各站点的表现。」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怀斯不否认。
「至少比直接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来,遇到一点冒犯就宣布『异常军事化与后备队计画失败』的蠢货要好,我欣赏你怀斯调查官,你是我在这公司服务以来见过最正直无私的调查官。」
卡托笑了笑。
「那种同事,我自己也不想看到。」
「那就看你之后给我们的分数了。 」
卡托看向怀斯。
「放心。」
怀斯推了推眼镜,「我一向很诚实评分。」
「可能是我对高层管理委员会以及其下属的刻板印象作祟。」
林牧嘟囔,「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一点也让人不安心。」
——
会议最后,是一份极其繁琐的联络流程文件。
签名、确认权限、核对紧急联络机制……
等全部流程走完,众人总算从简报室里解脱。
走廊比刚才安静一些,训练场的噪音隔着厚墙传来,像遥远的海浪。
「头还好吗?」
一出门,艾蜜莉亚就问。
林牧按着额头,深吸一口气。
「还撑得住,只是感觉里面有人拿小铁锤敲。」
「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需要。」
他毫不犹豫拒绝。
「再去一次医务室,刘辉博士大概会直接在我额头开个洞做研究。」
「他可能会很开心有这个机会。」
「所以我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旁边的洪导整个人精神倒是越来越好,眼神一直黏在外头训练场方向。
「喂喂,在回去之前,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参观一下那个长矛的维修区域?」
「你来这里到底是陪同,还是朝圣?」
林牧吐嘈。
「两个都有。」洪导理直气壮。
「不用麻烦。」
一直沉默的保卢森开口,「你们的访客权限,是可以参观特定维修区与武器库的,我带路。」
洪导喜出望外。
「今天这一趟值了!」
——
武器库里的温度略低,控制在对精密模组最合适的区间。
整齐排列的固定架上,一柄柄 RSA-Λ 静静立着,形成一整面银色长矛墙。
矛柄上的模组接点与细小刻痕,在冷白光线下闪出细微反光。
「喔喔喔——」
洪导一踏进门,就忍不住发出无意义感叹。
「这压缩模组配置根本是变态级别……这个散热槽到底怎么塞进去的啊……」
「请不要用『变态』形容我们的装备。」
保卢森冷冷吐槽。
林牧倒没那么兴奋。
他只是站在矛架前,安静看着那些 RSA-Λ。
高高立起的银色长矛,一支支像是钉在现实上的钉子。
「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卡托走到他身旁,双手插在外骨骼腰甲边。
「没什么。」林牧想了想,「顶多算是闲聊层级的好奇。」
他盯着其中一柄长矛。
「只是在想,一条异常鱼被这种东西插在旁边,会变成一条……比较普通的鱼吗。」
「普通?」
卡托轻笑,「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他伸手,在一柄 RSA-Λ 的矛柄上轻敲了两下。
「我可以和你聊个天吗,毕竟这话题你可能有经验——」卡托说道
「我曾经对同为人类的友军动过刀。」
他淡淡道。
「把他们从友军变成敌人,再变成倒在地上的冰冷尸体。」
武器库里的空调风声忽然变得很清晰。
林牧沉默了几秒。
「……为什么?」
「这我也想知道,但文件上能看到的命令理由,只是被删减过的版本。」
卡托笑得很淡,「而我在被转化后,也不记得细节了。」
他挑挑眉。
「这公司比我以前想的还黑。」
「你应该也看过那种被涂黑的段落吧?」
「那种看上去就很不妙的黑条?」林牧询问。
「对,就是那些。」
卡托点头。
「很抱歉,但通常那种涂黑到看不清的东西,大概只有在汉堡的那群人才看得到完整版本。」林牧向卡托说明,「所以现在的你,其实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动手。」
「我只知道那是命令。」
卡托耸肩,「我服从命令。」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林牧身上。
「不过我可以先跟你说一件事——」
那双红色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老兵看后辈时那种直接的坦率。
「如果有一天真的走到那一步,需要有人对我开枪。」
他淡淡道。
「我希望那个人,是我们这边的人。」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让人安心。」
林牧扶额,忍不住吐槽,「不过我觉得你死不了,麦剑仙。」
「我相信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回结束。」
卡托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重生,就是新的生命。」
「林牧主管,我希望你可以试着把下一次死亡,当作一次终结。」
他一字一句说:
「旧林牧的终结,新林牧的重生。」
「把所有想法、性格、习惯都当成可以改变的东西,带着经验重新开始。」
「你自己有做什么改变吗?」
林牧上下打量他。
「我?」卡托指了指自己,「我从一个真正的老头,变成看起来乳臭未干的样子,难道不是很大的改变吗?」
他哈哈一笑,笑声在武器库里回荡。
——
离开武器库与训练区时,时间已经接近下午。
几人再次通过层层安检,搭上捷运列车。
车厢启动,通道灯光再次向后飞退,就像去的时候一样。
只是这一次,空气里多了一层看不见的疲惫。
「总觉得——」
洪导抱着手臂靠在车门边,「之后后面跟着一队拿长矛的,压力有点大。」
「你也可以当作,多了一层隐形的安全网。」
怀斯说,「虽然那张安全网,是为了把一群随时会失控的异常一起网住而准备的。」
「谁像你说话会先讲好听的,让人放松一下,然后突然丢一句这么现实的坏消息啊~」
洪导哀嚎。
「我是调查官。」怀斯非常理所当然,「实事求是,实话实说。」
「你可以准备辞职了。」
林牧淡淡吐槽,「没有一个高层会喜欢这种员工。」
「错了。」怀斯反驳。
「这正好是高层们希望的。」
艾蜜莉亚听着他们互相嘴来嘴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很轻,却像把刚才压在身上的那层疲惫稍微冲淡了一些。
「至少有一件事值得高兴。」
她说。
「什么?」
林牧看向她。
「你们出门,多了更多安全性。」
艾蜜莉亚语气平淡,却是真心这么觉得。
「上次在北京的经验简直就是一场大灾难。」
她补上一刀,「我跟洪导可是受了不知道多少苦。」
「……可以不要提那件事吗。」
洪导一脸不想回想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提到我?」
林牧觉得自己被故意略过。
「因为你从头到尾都在帮倒忙。」
艾蜜莉亚毫不犹豫回答。
「我没开枪的话,你就等着被宏仁雨打成白痴。」
林牧故意提到自己救艾蜜莉亚一命的事。
「细节不重要。」
艾蜜莉亚不打算在这话题上久留。
捷运车厢里快活的对话此起彼落,把冷白灯光下的铁皮空间填得热闹起来。
就在这种气氛里,林牧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艾蜜莉亚。」
「嗯?」
「我的随身碟。」
他问得很直接。
「随身碟?」
艾蜜莉亚愣了一下,接着猛然回神。
「啊!对吼!我忘了。」
「……」
林牧沉默两秒,准备开始考虑是不是要重新评估某些人的可靠度。
「别担心。」
艾蜜莉亚摇摇手,「我待会还要回办公室,我会帮你拿,顺便直接送到你宿舍门口。」
她补充:
「反正我宿舍就在你宿舍对面。」
「这可是送货到府的服务欸,记得给小费喔!」
「亚洲不玩小费这套。」
林牧毫不留情拒绝。
「好冷漠。」
艾蜜莉亚捂着胸口,表情夸张,「就这样对待朋友跟邻居吗?」
「这就是普通人的互动吗……」
一直在旁边听的怀斯低声自言自语。
他看着这群吵吵闹闹的「人」,嘴角微微上扬。
「我想我应该会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