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末,最美好的事,大概就是洗完热水澡,套上松软又舒服的睡衣,钻进散发小苍兰香味的干净被窝里,什么都不想,慢慢睡着——
林牧现在,就正处在这种人生少数的黄金时刻。
他整个人窝进棉被,把自己裹得像一颗茧,只露出一点头发,感受着身体一寸一寸放松,意识渐渐沉、越沉越下去——
叮咚。
……嗯?
叮—咚。
……再、再按一次他就要—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可以,这门铃真的可以,完全把林牧从半梦半醒之间硬生生拎了出来。
「最好是很重要的事……要是不重要,老子把他的头盖骨掀起来。」
他在棉被里咬牙切齿地想。
照理说,林牧不太会有起床气。可现在时间接近午夜十二点——有人会说还早,可对那种「没睡饱一整天都像废人」的类型来说,每一分钟睡眠都跟性命一样宝贵。
虽然,这副身体有没有睡饱是否会影响精神,严格说起来好像还没好好测试过。但他的潜意识已经先下了命令:十二点前一定要睡着,不然明天绝对会完蛋。
结果,就在他即将成功入睡的那一刻,被门铃从梦里扯出来。
……真想把门铃拆掉。
林牧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把暴躁压下去,从床上爬起来,拖着还没醒透的身体走向门口。
「请问是谁?」他一边问,一边伸手解锁、拉开房门。
「林牧!随身碟我们检查完了!因为没问题,所以还给你!」
门外站着的人带着点熟悉的轻快语气,是艾蜜莉亚。
好吧,还真的是正事。
虽然可以理解 AICD 平时工作时间就偏晚,常常忙到很晚才下班——但现在是十一点多了欸。这种东西就不能明天再给吗?
「谢谢妳,艾蜜莉亚。」
林牧嘴上还是先道谢,把心中那点不满硬吞回去。
「不客气——」
艾蜜莉亚话说到一半,突然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卡住。
林牧愣了愣:「怎么了吗?」
原本他打算在她把随身碟交过来、彼此客套两句后,就迅速关门、回到床上去跟被窝续前缘。结果艾蜜莉亚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心里冒出一丝不安——
「粉、色、可、爱、少、女、风、毛、绒、连、帽、睡、衣——!」
她一个字一个字,像在念审判书一样念出来。
林牧先是一片空白,下一秒才猛然意识到一件极度致命的事——
他身上现在穿的,是前几天才买的新睡衣。
没错,就是那件需要省略前半段形容词、只叫「毛绒连帽睡衣」才能稍微挽回点尊严的东西。
那是他把那些已经跟现在身材完全不合的旧男性睡衣全部淘汰后,在网路上顺手买的。当时的购买动机非常单纯:
大小刚好。
毛绒,很暖。
特价,免运。
——完了,根本没在考虑形象问题。
以他来说,只要穿起来舒服保暖,哪怕这套是什么「粉色小公主睡衣买一送一活动」的宣传服,他照样可以穿着睡觉,一点都不心虚。
问题是,艾蜜莉亚——肯定不会这样想。
自从她搬到林牧宿舍对面,顺理成章被拉进林牧、洪导、保卢森那个「曾经三个抠脚大汉」的小圈圈后,就开始不知疲倦地推行她的改造计画:希望三人正视「现有性别」,试着接受女装、整理仪容、学会打理长发之类。
当然,三人的共同回应是:谢谢妳,但不需要。
艾蜜莉亚也没真的强逼,只是偶尔循循善诱、碎念个几句。久而久之,还是有点成果。
比方说保卢森的短鲍伯头,就是她推荐的。
洪导在她孜孜不倦的说服与教育下,偶尔会顶着完整的公主头,还绑蝴蝶结出来见人——在艾蜜莉亚眼中,这已经是伟大的进步。
而在她眼里,一直死都不肯屈服、拒绝承认自己外表是女的这件事的顽固派代表,就是林牧。
——直到今天。
平常讲话像老头的这位劣等生,竟然一次性超车两位慢慢前进的同学,直接穿上粉色可爱少女风毛绒连帽睡衣在房门口现形。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发现突破口」的传奇时刻。
「等!妳先等一下,听我说——」
这下林牧彻底醒了,连原先到口的哈欠都被吓回去了。
「啊——!!!好可爱的睡衣——!」
艾蜜莉亚像是终于压不住情绪,兴奋地尖叫出声。
这一嗓子,成功把走廊上零零散散准备睡觉或刚回房的人全都吸引过来,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往他们这边扫过来。
林牧瞬间感受到数十道灼热视线落在自己粉色毛绒外表上。
……这下好了,睡意没了,全身上下也跟着醒了。
「妳可以小声一点吗?」
他咬牙开口。
「我就知道你喜欢可爱服装!」
艾蜜莉亚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要不要我之后推荐几套给你?我觉得你超适合白色连衣裙加贝雷帽的!」
这话一出,林牧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如果是这样,这基地每一个人都适合吧……」
他无力吐槽。
「是气质,林牧,气质。」艾蜜莉亚双手比划着,语气认真得过分,「你就散发出一种『圣人』感,再加一种平静柔软的感觉。当然,这是你闭嘴不说话、而且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
她顿了一下,露出遗憾神情。
「你一开口,就像个喜欢抄脱口秀和相声段子来讲,结果还不好笑的老头。」
「谢谢妳残酷又诚实的评论。」
林牧深呼吸,「现在请你回房间好好休息。我们明天都要上班。」
他已经懒得管旁边人的目光了,干脆一把推着艾蜜莉亚,沿着走廊一路推到她房门前。等她掏出门卡刷开门锁,直接把人塞进去。
「所以说——林牧,你喜欢可爱的衣服对吧?」被推着往里走的艾蜜莉亚,还不忘回头确认。
「是是是。」
林牧毫无诚意地敷衍。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立刻精神百倍,「我哪天帮你找到最适合你 style 的那套服装时,你一定要穿。还要穿出去喔!」
「知道了、知道了……」
他干脆选择所有要求一律口头答应、事后再说这一套,顺势把她推进房间、关上门,然后火速折返自己的房间。
门一关上,走廊的声音隔绝在外,只剩下宿舍里的空气流动声和他怦怦加快的心跳。
林牧把随身碟随手往书桌上一丢,整个人重新扑回床上,捞起棉被往身上一盖。
结果——
睡意,彻底被那套粉红睡衣社死事件打得烟消云散。
「真是谢了啊,艾蜜莉亚。」
他躺在床上小声抱怨。
身体累得要命,眼皮却偏偏不愿阖上。脑子又清醒得过头,这种状态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棉被被他卷成一团又一团,最后干脆平躺着盯着天花板发呆。
……算了,今天睡眠计画彻底毁了。
就在他已经准备放弃,伸手去拿手机打算滑影片废到天亮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蹦了出来。
- 闪存盘。
既然都清醒了,干脆调查一下。
林牧「唰」地坐起来。
他从床边滑下来,坐上书桌前的办公椅,伸手打开桌上的笔电。机器嗡嗡启动,萤幕亮起来的瞬间,他顺手把接在公司内网上的网路线拆掉——这点警觉他还是有的。
在这种不知道安全不安全的情况下,先离线总没错。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支来之不易的随身碟插入笔电的 USB 孔。
系统发出一声轻快的提示音,右下角跳出「已侦测到新装置」的小方块。紧接着,档案总管自动弹出视窗——
一个干干净净的磁碟槽。
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跟艾蜜莉亚说的一样,空的。
林牧盯着那片空白画面,眉头皱得死紧。
「……骗鬼啊。」他低声嘀咕。
全世界都说这只是个普通随身碟也就算了,他自己不信。
这东西是他从万米高空垂直下落,在风压与失重感之间硬撑着才得到的;是他被电击四次,整个人被电到现在还留着头痛后遗症才换来的战利品。
这种代价,怎么可能只换来一个「空白随身碟」。
至少,以现在的他而言,他无法接受。
「好,先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左右各扇了自己一巴掌,逼自己打起精神。
第一步,他对着随身碟的磁碟图示按下右键,叫出「内容」。
容量:32GB。
已使用空间:0。
可用空间:32GB。
清清楚楚。
「会不会是隐藏档?」他嘀咕着,把档案总管上方的选项点开,进到资料夹选项。
「显示隐藏的档案、资料夹及磁碟机」——打勾。
底下那个「隐藏受保护的作业系统档案」——取消勾选。
套用、确定。
档案总管重新整理了一次。
还是,一片空白。
「……好,再来。」
林牧打开命令提示字元,黑底白字在萤幕上展开。那画面看起来莫名有种「骇客电影」的感觉,多少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比较专业一点。
dir /a
他敲完指令,按下 Enter。
几行路径与时间一闪而过,最后停在最底下——
「档案数量:0。」
林牧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会不会是被格式化过?还是有什么隐藏分割区……」
他开始自言自语,脑中飞快翻找以前为了逃避写报告而乱逛网页时看过的各种冷知识。
他打开「电脑管理」,点进「磁碟管理」。画面上出现一条条彩色长条,每一条代表一个实体磁碟或分割区。
C 槽、D 槽……然后,是那支随身碟。
标准的可携式磁碟分割,FAT32 格式。没有看起来可疑的多出来区块,没有未配置空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RAW 区域。
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他盯着那条蓝色长条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只要看久一点,就会有什么秘密从里面渗出来似的。
「……那会不会是要密码?还是要某种专用程式打开?」
他还是不死心。
问题是——他现在离线。
为了不让这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一插上去就把公司内网炸出一个大洞,他先把网路线拔掉了。于是现在,就算想找什么「资料复原软体」或「十大神秘加密工具」之类的东西,也完全没办法上网搜寻。
他只能在系统内建工具之间打转。
他开启磁碟错误检查,跑了一次扫描。进度条慢吞吞地往前移动,像在刻意在折磨人。
等到进度条终于跑完,跳出来的讯息却冷冰冰地显示——
「未发现错误。」
「连坏轨都没有,健康得跟新生儿一样是怎样……」
他揉了揉额头,感觉自己被耍了。
不甘心之下,他又开了一个十六进位检视工具,把磁碟最前面的几个扇区读出来。
满整个画面的 00、FF,还有看不懂的符号排成整齐的阵列。对他这种只有「听过这名词」等级的使用者来说,就像拿着一本火星语辞典硬看。
他努力想从那堆乱码里捞出一点异常——什么奇怪的签名、可疑的字串、看起来不像正常分割表的地方。
结果看了半天,唯一的结论是:
以他这个好奇心很重、但技术只到入门边缘的新手而言——他根本看不懂。
系统也没有跳出任何一个「这里好像有点问题」之类的警告。
时间在他来回切换视窗、反覆确认、胡乱尝试各种自己都不确定正不正确的操作中悄悄溜走。桌面右下角的时间,从一点半,悄悄爬到了两点多。
最后,他关掉十六进位检视工具,又把档案总管拉回萤幕中央。
那个代表随身碟的磁碟槽图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点进去,还是一样的空白。
没有档案,没有资料夹。
没有密码输入框,没有暗号。
没有线索。
他把自己所有有限又零碎的电脑知识都掏出来用了一遍,结果——
依然一无所获。
林牧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胸口那颗名为「期待」的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气一点一点漏光,最后只剩下扁扁的一团空虚。
「……所以,结论是——」
他抬起手,无力地指着萤幕上那个磁碟图示,像是在向谁宣判,又像是在勉强说服自己:
「它就是个普通随身碟。」
没有秘密。
没有阴谋。
至少,眼下看起来是这样。
只是——
林牧闭上眼,脑海里忍不住又浮现起那段从万米高空往下坠、被电流多次贯穿全身的记忆。那种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疼痛感,还清清楚楚印在神经里。
他摇了摇头,心底某个角落仍然固执地小声嘀咕着——
……真的会只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