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罗马教廷、意大利政府的三方谈判,被安排在梵蒂冈地下的教堂里进行。
这种场面,光听就让林牧胃酸逆流——每一句客套话都像包着糖衣的刀,谁都笑得像圣人,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把对方推进地狱。幸好这次他不必亲自坐上桌。
上一次北京高峰会之后,公司就学乖了:林牧等『与众不同』之人,已不再需要亲自上火线。他们重新雇了一批专业外务团队,专门负责面对面会谈,林牧只需要定目标、调策略、在关键时刻下最后一手。
——话是这么说。
但这是外务团队第一次行动、又是教廷这种千年老狐狸的地盘,公司仍然不放心,干脆把他也派来「压阵」。外务人员身上的伪装摄影与收音装置,会把会议画面与声音实时传到他这里;中午休息时,他再根据早上的交锋,替下午定方向。
再加上公司最高规格的技术支持,林牧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不林牧。
光学伪装装置像一层贴身的第二皮肤,从关节、手指、脚部到脸部都被投影器与动作捕捉器包起来。捕捉器实时抓取『林牧』的身体细节,再由投影器把那套外形为『林沐』的黑发亚裔女孩外貌一寸不差地覆盖在他身上,像把别人的存在套在自己外面。
唯一的缺点也很致命——他现在的身高只剩一百四十多公分,声音也偏女性。外表自然就被限制成「一个一百四十公分左右的少女」。
林牧已经懒得吐槽了。
至少不是那头太过招摇的绿发红瞳。光想到之前在北京高峰会时走到哪都像打了探照灯,被各种视线盯着的感觉就十分不舒服,而现在能以真正普通人的样子示众,他就觉得这套伪装根本是上帝的恩典……在教廷的地盘自然是感谢上帝,虽然他平常不太信「上帝」就是了。
会议开始后,林牧站在门外偏僻的走廊角落,戴着耳机、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每一句话,同时看着画面里各方的表情与反应。
外务团队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好——该硬的地方硬,该退的地方退,还能退得有礼貌,硬得有道理,看来公司前没白花。几个主要目标都被稳稳推进,甚至没让教廷抓到太多把柄。
林牧看着看着,心情居然放松了。
他把会议画面关掉,只留下声音当背景,像某种高级白噪音。反正关键词一出现,他耳朵会自己抓住;其他时间……他打算趁这辈子可能唯一一次的机会,好好逛一逛梵蒂冈的「不对外开放区」。
会议?外务团队搞得定。
于是林牧就这样戴着耳机,像个来郊游的小学生,在禁区里大摇大摆地晃。
石墙、拱顶、年代久远的雕刻与壁画,处处都是历史的重量。即便他不是很虔诚的信徒,也不得不承认——这地方的「气场」很强,每一块砖石都有着它的历史意义,一层层迭到今天。
逛着逛着,他走得更深,越走越偏,直到他走到一个有一些诡异的走廊,走廊底部有一扇不起眼的门半掩着。
门缝里没有光。
只有一片漆黑。
林牧停了一下,耳机里还在传来谈判的声音,某个人正在用温和又危险的语气说着「互相理解」。他听得想翻白眼,干脆抬手把音量调低,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诡异的房间。
漆黑、冰冷,空气像是瞬间下降了几度。唯一的光源,是他身后敞开门口洒进来的一束光,斜斜切在地面上,像舞台上刻意打的聚光灯。
而光束的尽头——
房间中央,立着一座倒十字架。
那一瞬间,任何人都该起鸡皮疙瘩。
但林牧没有。
他反而像看到展览品一样,兴致勃勃地往前靠近,还很自然地蹲下来观察。
多年的待在创新公司异常管理部,让他见过太多诡异的人事物,就一个漆黑房间中的诡异倒十字架,何足畏惧。
倒十字架看起来有些年份,木头表面有磨损,金属固定处留下明显的钉痕。那不是装饰用的痕迹,而是曾经「真的被钉过」的痕迹。
「……教廷地底下藏这个?」林牧心里默默吐槽,「这种地方藏着反基督标志,这也太……。」
他的大脑转得飞快:这房间的位置太深,却又把门半开,像是在邀请人进来,这太刻意了;而这件东西摆在正中央,就像是在吸引人走到中间一样。
下一秒——
「需要帮忙吗?」
男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距离不远不近,礼貌得像服务人员,但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沉稳,像一间空教堂里的回音。
林牧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嘴巴比脑子更快反应:「啊!那个……抱歉,我擅自闯进来了。」
门口站着一名穿着教廷员工制服的男子。
他看起来很普通——没有夸张的装饰,没有神秘的道具,甚至连表情都温和得让人放松。可偏偏就是这份「普通」,让林牧感到一丝违和。
男子走进房间一步,没有靠太近,只是站在门外光明与房间黑暗交界的地方,对于站在黑暗中的林牧眼里,就像是眼前的男子在发光一样。
「妳迷路了吗?」男子笑了笑,语气温柔得过分,「这里不是参观区。」
林牧瞄了眼倒十字架,又瞄回他,耸了耸肩:「算是吧。我只是……嗯,好奇。」
男子的目光落在倒十字架上,停了半秒,像在看一个老朋友。
「好奇会害死人。」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句告诫。
林牧眨了眨眼:「那我运气不错,我现在还活着。」
男子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有人会这样接话。
他很快恢复平静,语气依旧温和:「很多人以为自己不怕死,直到真的面对能把人推向深处的东西面前。」
林牧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嗯,有道理。可是我死过——」
林牧讲完后顿住,像突然想起自己不该随便说。
男子挑了挑眉,像是在等他把话说完。
林牧改口,把原先要说的事改的比较正常:「……死过心。工作量太大,心早就死了。」
男子沉默了两秒,像被噎住,最后竟然笑了一声,笑意很轻,却带着一点无奈。
「你很擅长把话说得轻松。」男子说。
「不然呢?」林牧理直气壮,「我要是每天都把世界末日当一回事,我早就变成精神科的常客了。」
男子的眼神像是不经意地扫过他全身,停在那张「少女」的脸上,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读取什么。
可那目光最后落空似的,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读不到。
林牧可以说运气十分的好,刚好直接撞见了教廷的收容物。
倒十字架的异常机制在他身后悄悄运作:它会读取靠近者的记忆,从对方认识的人里抽取轮廓、声音、习惯,再把那些碎片揉成一个「最容易刺痛对方」的存在,站到对方面前。
它会让人产生幻觉,让人觉得亲近、觉得熟悉,然后用那份熟悉一步步把话题引向「罪」、「后悔」、「不可原谅的事」。
最后,推你自己进入地狱,也就是自杀。
但林牧身上那套壳……不是普通人的壳。
他现在用的,是露西娅的身躯、露西娅的系统。对这种「从记忆下手」的东西而言,他就像一面贴了防窥膜的手机——看得到外表,读不到里面。
于是它只能退而求其次,从教廷本身的「叙事」里抓出一个最合适的形象。
一个看起来像是这地方会出现、又能让人卸下心防的「员工」。
男子似乎很快就察觉这点,他没有急着逼近,而是改用聊天的方式,像真的只是路过。
「你看起来不像教廷的人。」男子说。
林牧抬起下巴:「你看起来也不像会站在这种房间里的人。」
「我在这里工作。」男子很自然地回答。
「喔。」林牧点点头,像听到「我在便利商店上班」一样平淡,「那你们工作内容挺刺激的。」
男子的笑意淡了一点,像试图把话题往更深的地方带:「你不觉得……站在这里,会想起一些事吗?一些……不太光彩的事。」
林牧想了想,表情认真得像在回忆重大人生抉择。
然后他说:「我想起我昨天欺骗了我的朋友,让他们去东京受罪。算不算不光彩?」
男子:「……」
林牧自然看得懂对方那种「你在装傻吗」的眼神,还很贴心地补上一句:「而且我偷跑出来逛禁区,这也算罪过吧?但我觉得是梵蒂冈太大,怪我乱走也不太合理。」
男子呼吸很轻地停了一下,像在调整心态。
他换个方向:「那……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后悔的事?某个人、某件事,你可能……无法原谅自己。」
林牧歪头,彷佛真的在思考。
「后悔喔……」他想了半天,语气诚恳,「我后悔没早点把外务团队招进公司。你看,现在我都能偷懒出来逛街了。」
男子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那是一种「我明明在挖你的伤口,你怎么把它当搔痒」的挫败。
可他还是没放弃,温柔得像在哄人:「你真的没有背负什么吗?没有罪、没有欠谁一句话、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消失就好了?」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房间里的黑暗更厚了一点,并且在让人无法察觉的情况下向着林牧蔓延。
倒十字架的影子也像在地上延伸,轻轻的靠近林牧的脚边。
但林牧只是「喔」了一声。
「如果自己消失就好了?」他抬手摸了摸下巴,「有啊。每次周一早上开会,我都想消失。」
男子:「……」
林牧还很认真地补充:「不过消失也挺麻烦的,工作还是会堆积起来。你看,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男子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完全不按剧本走的怪物。
而林牧确实不按剧本。
他不怕死,因为对他来说,死亡从来不是终点;他也不怕「罪」,因为他早就习惯把世界的肮脏给完全看淡,他做最冷的判断,干着最残酷的事,他一笔签名下去,都代表着可能有人会死亡,虽然他直到最近才第一次亲手杀人,但他却也毫无负罪感。那些能压垮普通人的愧疚与忏悔,在他身上像棉花一样,轻松愉快。
林牧看着眼前哑口无言的男子,不知为何居然感受到了一丝愉悦。
这是一个很好笑的状况——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男人就不是一个『人』。
林牧只觉得这位「教廷员工」很健谈,而且被自己连续敷衍三次还能保持微笑,情绪管理堪称典范。
「你是不是很常跟人聊天?」林牧忽然问。
男子像终于找到能继续接下话题的机会,点了点头:「算是。」
「那你应该很会回答一些怪问题。」林牧抬头看他,眼神突然变得安静了一点,「我问你一个……有一些哲学的问题。」
男子的神情微微一动:「你问。」
林牧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伪装装置——当然,外人看不到那些机械,只看得到一个小个子的少女做出很认真的动作。
「如果一个人……换了身体、换了声音,甚至脑子里很多东西都不是原装的。」林牧说得很慢,像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公司的机密给爆出来,「那他……还算是有灵魂的人吗?」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耳机里的谈判声被他调得很低,像远方的潮音。黑暗像一张布幕,把这个问题裹得更沉。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林牧,眼神不是刚才那种引诱、试探,而是久违并且怀念的表情,一种更深的——像在看一个人生及自我道路上迷失的人。
「你觉得呢?」男子反问。
林牧嘴角扯了一下:「我觉得我还算吧。至少我会累,会烦,会想偷懒,会想吃热的东西,想要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尝试新奇的事物……」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压的更低,「也会怕自己有一天变得什么都不在乎。」
男子缓缓点头,像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我给你一个答案。」他说,「不是科学的,也不是你们那种……用数据和仪器就能验证的答案。」
林牧抬眼:「你们这边的答案?」
「嗯。」男子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在我们的信仰里,灵魂不是肉身的附属品。不是因为你有血、有心跳、有一个耶和华赐予的躯体,你才有它。」
他往前走了一步,停在光与黑的边界,像不愿再靠近倒十字架,也像不愿再靠近某种禁忌。
「灵魂更像是一种……回应。」男子说,「你能回应善,你能回应爱,你能回应别人的痛苦。你会问『我还是不是我』——这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林牧怔了一下。
男子看着他,语气像在结束一场告解:「所以,只要你还在问、还在选、还在为某些事感到沉重、希望为你爱的人贡献所有情感——你就不是空壳。」
他停顿,像补上一句更简单的结论:
「你还在乎,那就够了。」
林牧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挤出一句:「……你们教廷员工都这么会讲话吗?」
男子失笑,摇了摇头,那笑意里终于有了些真实的温度:「不是每个人都会。」
他抬手,指了指倒十字架,像终于想起自己的「工作」:「你该离开了。」
林牧一愣:「啊?我才刚聊到一半——」
「我需要重新……保养它。」男子打断得很礼貌,却不容拒绝,「而且你再待下去,可能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林牧眨了眨眼,虽然不太甘愿,但还是站起来,拍了拍衣角——那动作像小孩子被赶出游乐区。
「行吧。」他叹气,「那我走了。你忙。」
男子点头,目送他走向门口,语气温和得像送客,说出来的话’却依旧诡异:「别再回头。」
林牧嘴上「喔」了一声,心里还在想:这人真的挺怪的,但又怪得不讨厌。
他跨出房门,走廊的灯光一下子把他拉回现实。空气也不再那么冷。
他刚把耳机音量调回来,会议里正有人提到「合作的底线」。林牧正想吐槽两句,前方转角却传来混乱的脚步声。
几名瑞士卫队迎面而来。
他们的制服在灯光下色彩鲜明,却不显滑稽,反而有一种被时代打磨过的威严。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很警戒,手上也不只是装饰性长戟,腰间还配着现代化的装备。
领头的卫兵一看到林牧,整个人像被雷劈到似的停住。
他盯着林牧,瞳孔微微放大,像看到不该出现的东西。
「……妳。」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干得发紧。
林牧被看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卫兵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那条走廊深处——那扇门的方向。
他的喉结滚了一下,像在确认林牧是不是幻觉。
「妳是从那个房间出来的?」他问。
林牧点头:「对啊。里面有个倒十字架,还有一个员工——」
这句话才说到一半,几名卫兵的脸色同时变了。
像有人拉响警铃一样。
「员工?」领头卫兵的声音更低了,「那里……不该有人。」
林牧皱眉:「你们到底在——」
卫兵打断他,语速很快,像怕再慢一秒就会出事:「在过去,有二百一十三名教廷人员,在接近那件东西之后……选择结束自己。」
林牧的脑子「嗡」了一下。
二百一十三名?
结束自己?!
而他刚才在里面跟「员工」聊得挺开心。
领头卫兵深吸一口气,像压着恐惧说出真正的目的:「我们奉命重新收容『圣彼得倒十字架』,将它那通往地狱的门给关上。你能活着走出来……不合理。」
走廊的灯光很亮,亮到刺眼。
林牧却像突然站进了另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自己刚走出来的方向。
那扇门仍然半掩着。
黑暗安静地躺在门缝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牧愣在原地。
而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迟来的念头——
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