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聽得見嗎?」
林牧的聲音迴盪在靜謐的營養艙之間,帶著些微沙啞,如同一具長時間未曾開機的機器,在重新適應語言與空氣的震動。他環顧四周,一座座玻璃艙體靜靜矗立,每一座裡頭,都是與他擁有一模一樣容貌的個體。淡藍色的光線從艙內滲出,彷彿將整個空間籠罩在某種半夢半醒的時間之中。
自從他們三人甦醒後,便開始不斷搜集物資,並將可用資源集中以利於運用。在這段期間,他與洪導幾乎沒停下腳步地巡查其他營養艙,希望能喚醒更多同伴,擴大他們目前顯得過於稀薄的隊伍。只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被提早喚醒。
林牧停在一座透明艙體前,手指輕觸面板,嘗試啟動艙體機制。然而結果卻是冰冷的數據回應:該個體的生理系統尚未完全發育,無法解除冷凍狀態。
「又一個……」他喃喃道,聲音幾乎淹沒在培養艙的機械低鳴裡。「看來我們這幾個,的確醒得太早了……這代表的可能性有兩種:第一,我們在身體尚未發育完成前就被強行喚醒;第二,我們是被設計在這個時間點甦醒。」
「別在那邊鑽牛角尖了。」洪導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語氣一如既往地不客氣,「你變女生連性格也變得婆婆媽媽了,現在該擔心的是我們的物資夠不夠,而不是你為什麼被挖起來。」
林牧翻了個白眼,「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為什麼會是我們醒來?」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因為我被你這傢伙強行叫醒了。」洪導不耐地回道。
林牧嘴角一抽,原本想反駁,卻找不到話說,畢竟……洪導說的,還真是實話。
在前往中央控制室的途中,他們路過了醫療中心。林牧本來只打算順手翻找些繃帶與急救包,卻在終端機的掃描介面中看見了那串突兀的資料檔名。
R.U.S.H.I.A. — Reconstructed Utility Synthetic Humanoid for Infiltration and Adaptation
重構型多功能合成人形體
林牧的視線定格在螢幕上。他呼吸一頓,彷彿胸腔內部突然卡住了什麼。他慢慢地伸手摀住自己的胸口,試圖安撫那股突如其來的不安。
心跳還在,節奏穩定——一下、又一下,彷彿永遠不會出錯似的。
可也正是這種「穩定」,讓他猛然警覺。
他將手指壓在自己脈搏處,然後愣住了。
什麼也沒有。
就算此刻他的腦中因為自我懷疑而翻湧起疑問,身體卻像被剝奪了感官連結。他的心跳,沒有變快。他的脈搏,沒有波動。
這不可能。
他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攀升,像是從體內滲出的冰冷濕氣,讓他整個人如墜冰水。
就在這時,身旁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真相大白了。」
是保盧森。他的語氣意外地平靜,甚至過於冷靜。
林牧沒說話,只是盯著螢幕,彷彿那幾行文字正一點一點剝開他的現實。
沒有人開口。整個空間沉默得出奇。醫療中心的冷氣運作聲,在此刻顯得格外尖銳刺耳。
那不是人類會有的反應吧?林牧心想。經歷這樣的發現——如果他們真的是什麼「合成體」——那他們應該要崩潰、驚叫、否認才對。可他此刻的思緒卻清晰得近乎病態。
彷彿他的大腦早已經「設計」好該如何處理這些資訊。
是理所當然嗎?還是……他們根本就已經接受了自己不是「原來的自己」這個事實?
「……嗯。」洪導忽然開口,打破了寂靜。他的語氣有些奇怪,像是在試圖說笑,又像是想找出一絲真實感的確認。「我對我們現在能這麼冷靜這件事……感到驚訝。所以我們現在到底算什麼?機器?人?還是這該死公司的新軍事產品?」
林牧還是沒說話。他的思緒仍卡在剛才那個螢幕上。那組代號仍在他腦中迴響。
R.U.S.H.I.A.
他是嗎?他們都是?
「如果我們的記憶是假的呢?」保盧森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直接鑽進林牧的腦海裡。「如果我們的『靈魂』根本不是原來的我們,那我們還算是我們自己嗎?」
這句話讓林牧猛地抬頭,環視整間醫療室。
一股說不清的寒意又重新滲出。
這問題,林牧知道——即使他再怎麼思考,也找不到答案。
如果「人」的定義,來自於記憶與靈魂,而這兩樣東西都能被竄改、複製、甚至編寫——那麼,他們,到底還剩下什麼?
「操。」洪導輕嗤一聲,那聲音裡毫無笑意,像是在把那一口難以咽下的荒謬,用詛咒的方式吐出來。
林牧沒說話,他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曾經握過工具,寫過字,抱過人。他記得自己兒時摔車時痛哭,記得在冬夜裡握著溫熱牛奶杯的暖意……可這些回憶,若只是某人手中輸入的資料碼,那麼它們的真實價值又在哪裡?
「……至少我們還活著。」他終於低聲說道,語氣聽不出情緒。
「你確定這叫『活著』?」保盧森的聲音乾澀沙啞。他轉頭望向牆面,彷彿在逃避林牧的眼神。「如果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感覺、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全都是某個白袍科學家的精心設計……那麼我們真的存在過嗎?」
林牧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像是想從那無數交錯線條中找出些什麼證據。然後,他緩緩握緊拳頭。
如果這是一副被製造出來的軀體,那「我」到底在哪裡?
童年的記憶、成長的經歷、熱愛的事物……那些他始終珍藏的片段,若都只是資料庫中的條列記錄,那麼他與一個高等AI究竟有何不同?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這問題,像漩渦般讓人越陷越深。
但他心裡忽然浮現一個聲音——來自自己,也許,也來自那個拒絕被定義的本能。
「這問題沒意義。」他忽然抬起頭,紅色的瞳孔倒映著終端機冷冽的藍光,彷彿正在與虛假的命運對峙。
「活著的定義,不是來自過去,而是來自選擇。」
「……蛤?」其他人幾乎同時發出疑問,視線落回林牧身上。
「你怎麼突然這麼正經啊?」洪導皺眉道,語氣有些不習慣。
林牧望向他們,每一個人,語氣平靜但堅定。
「我們的記憶是真是假,真的重要嗎?」他緩緩說道,「我們現在能夠思考、能夠質疑,能夠選擇接下來的路。這些……才是活著的證明。」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
「如果你現在能舉起一把槍,對準自己的腦袋並扣下扳機——那麼這個動作,是由你自己選擇的,而不是某行程式碼的預設指令。這樣,你就證明了你擁有靈魂。」
空氣,沉靜了一秒。
即使誰也沒有真的舉槍,但那句話如重錘般敲進每個人心裡。
林牧沒有期待回應。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感覺自己的意志,在虛假的世界裡凝固成某種堅不可摧的東西。
他不再尋找證據——他自己,就是證據。
「……**媽的林牧。」洪導咬著牙低聲咒罵,語氣裡透著一種不爽又無奈的荒謬感,「你這說法真他媽陰間,不會舉例就別舉了吧。」
「我說真的,林牧。」保盧森長長吐了口氣,彷彿剛剛那幾分鐘的沉重讓他肺快壓扁了,「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們別鑽牛角尖,趕快往下走,但你剛剛那個舉例真的夠爛。純就事論事來講的話……完全不合格。」
林牧眨了眨眼,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他原本嚴肅地想讓整個隊伍回到正軌,結果這兩人硬是把那場精神層次的思辨場面搞成一場搞笑小劇場。
「你們兩個是怎樣?」他無奈地摀了摀額頭,「剛剛那氣氛,明明就像是動畫裡主角正在開導夥伴的關鍵時刻,然後你們現在?一個嘴臭一個拆臺,這反差有夠大。」
他停頓了幾秒,感覺自己的嚴肅與氣氛經營功力被無情踐踏成碎片。
「……算了,懶得跟你們計較了。」他嘆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回到正事,「我們現在該決定的是,要先繼續在這裡收集物資,還是優先找到中央控制室。」
洪導聳了聳肩,臉上浮現一抹極具諷刺意味的笑意:「還在那邊什麼動畫主角……林牧你是動畫主角?拜託,要真是動畫,那我看我們這三個應該是躲在山洞裡的綠色哥布林啦。連顏色都差不多。」
「從哪裡找得到像我們這樣的哥布林啊?」保盧森跟著笑起來,語氣放鬆了不少,「不過我得承認,林牧你剛剛的話……的確把氣氛帶回正向了,一個歡樂的、搞笑式的正向。」
林牧瞪著他們,想吐槽什麼,卻終究只是張了張嘴,然後閉上。
他嘆了口氣。
現在他整個人只覺得——
自己好像那種很努力要當主角,結果被配角團拖進搞笑路線的小丑。
「我個人覺得物資是夠的啦,那我們的目標就是中央控制室。」保盧森推開醫療中心的大門,聲音平靜。
門被推開的瞬間,燈光閃爍了一下。
林牧瞳孔輕縮,心中一股莫名的不安浮現。
「……等一下,」洪導皺起眉,「剛剛是不是——」
啪——啪——啪。
燈光熄滅了。
空間陷入黑暗的剎那,林牧清晰地感覺到,空氣變了。那不是錯覺,而是一種來自本能的警告。
「……有股味道。」保盧森轉過身,握緊突擊步槍,聲音沉了下來。「潮濕、冰冷……像是——」
「正在恢復記憶的我,可不記得基地裡有這種怪味。」林牧低聲說。他的嗅覺、視覺、甚至皮膚都在告訴他:有什麼東西,正在逼近。
下一秒,一縷縷霧氣從門縫與通風口滲出。它們像幽魂般滑入空間,無聲、無息,卻無可阻擋。
「這絕對不是普通的斷電。」洪導聲音低沉。他的語氣和平時截然不同,是一種歷經危機才會激發出的戰鬥冷靜。
他迅速從裝備袋中抽出便攜戰術手電筒,強光穿透霧氣,照亮翻湧的走廊。
「全員提高警戒!這霧……不對勁!」
林牧的視線跟著光束掃過地面,霧正無聲地從腳下蔓延。它不像自然現象,更像是有意識地匍匐、蠶食、包圍。
沒有風,但霧在流動。
「所有人小心,不要讓這東西碰到你們!」保盧森一聲令下,舉槍瞄準霧氣深處。
然後,他們聽見了。
某種聲音,在霧中迴響,不高、不低,不清晰,卻異常詭異。
那是低語,像死者在耳邊說著什麼——
林牧猛地抬起頭,耳朵瞬間像被什麼刺穿。
那些聲音……他認得。
那是他的聲音。
他的語氣、語調、他過去曾說過的話,被扭曲、重疊,在霧中回響。
「你們……你們剛剛有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嗎?」洪導的聲音微微顫抖,是他少有的慌亂。
沒有人回答,但林牧知道,所有人都聽到了。
他自己也聽到了——一句他曾經對某人說過的話,完整、準確、但不該出現在這裡。
這霧,不只是物理現象。
「……我們該怎麼辦?」有個剛甦醒不久的隊員顫聲問道。
「你現在亂跑,只會死得更快。」洪導回道,語氣已從驚慌轉回冷靜。
「這霧有問題,」保盧森低聲道,「它在影響空間結構。」
「怎麼說?」洪導瞇起眼。
保盧森緩緩舉起手電筒,光束應該打在醫療中心的門上——
但那道門,已經消失了。
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條被霧籠罩、看不到盡頭的走廊。
林牧呼吸一滯。他腦中開始自動構圖,但這個場景,無論怎麼拼湊,都沒有出口。
空間,在錯位。
「好的……我現在是真的被這個狀況給嚇到了。」洪導低聲說,語氣中那抹勉強維持的冷靜正在崩解。
「全員緊靠在一起,」保盧森語氣堅定,像是在壓制自己的恐懼,「不要分開。無論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能落單!」
就在這時,隊伍中傳來一聲短促的悶哼。
「……等一下。」洪導猛然回頭,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個音階。「剛剛是不是有人……」
然後他們看見了——
少了一人。
站在最後方的那名隊員,才剛剛還在,現在卻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沒有尖叫,沒有掙扎,甚至連一點移動聲都沒有。
只剩一個空位,靜靜地揭示著那人曾存在過。
「有人被抓走了!」洪導立刻提高音量,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驚恐,「所有人回報報數!」
「五!」
「四!」
「三……」
「二。」
那最後一聲——
不屬於任何一個他們。
那聲音太熟悉,卻同時陌生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一瞬間,林牧感到胸腔被什麼冰冷的東西擰緊了。腦袋還來不及分析發生了什麼,身體已先一步反應。他猛然轉向,四周所有人都在,也都在報數,但那些聲音——
都是錯的。
「他們都說話了……但那些聲音不是他們的聲音。」林牧心跳狂跳,背脊一陣寒意竄上來。
他立刻翻出手持式終端機,指尖飛快敲擊,在系統中輸入關鍵字:
「異常:霧」
——查無此資料。
他咬牙,改成:
「空間扭曲」
——查無此資料。
「可惡……」他低聲咒罵,指節緊握發白。
不甘心,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最後輸入了——
「異常:INN-2595狩霧者」
——搜尋結果:404 Not Found
終端機的冷藍色螢幕閃爍著錯誤訊息,彷彿在嘲笑他最後的理智。
林牧的手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404」三個數字。
「認真的?這時候給我搞這一齣?」他忍不住低吼,語氣近乎咆哮。
啪——啪——啪。
腳步聲,自霧中傳來。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神經上的重錘。不是奔跑,不是拖行,而是一種極度自信、慢條斯理的踏步聲。
「……我們就像一群闖入獵人獵場的兔子。」保盧森低聲說,他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彷彿冰霜一樣貼在皮膚上。
「不管我們現在面對的是什麼……對方絕對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林牧沒有回話。他的指關節仍抵在終端機上,但畫面已一片死寂。
霧還在蔓延,腳步聲還在逼近,隊伍愈靠愈緊。此刻,他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別讓自己成為下一個消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