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該死的好天氣。
窗外陽光明媚得刺眼,空氣清新得彷彿帶著微微的薄荷香氣,絕對是最適合翹班回家睡覺的好日子。但命運總愛開玩笑,這樣美好的下午,我卻收到了高層委員會發來的內部訊息。
「林博士,有位貴賓前來拜訪,特別點名要求與您會面,請立刻前往臺北總部進行接待。」
簡短的一句話,瞬間毀了我所有的好心情。
我一邊嘆氣,一邊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動身。這意味著,我必須從這座藏匿於島嶼中央山脈腹地的地下基地,北上前往位於臺北盆地中央繁忙都會區的公司總部。這段路程說長不長,但足以讓我的悠閒心情煙消雲散。
我本以為又是什麼小型異常組織代表前來象徵性地交流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然而當我漫不經心地掃過貴賓的名字時,卻差點把嘴裡那口苦澀的黑咖啡直接噴在螢幕上。
八神 白。
白鳥機構的八神 白。
這個名字在我的腦海裡炸出了一朵絢麗的煙火。那位傳說中集極端理智與樂子人雙重詭異屬性於一身,甚至還會親自撰寫夢境解構報告的神秘少女,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們公司大門口。
她自己來的。
更誇張的是,據現場回報,她身上穿著一襲極為正式的黑色洋裝,那種莊重到我差點以為她是來參加異常研究高峰會,順便主持個告別式的程度。
公司高層們的第一反應是慌亂,疑惑著她究竟有什麼企圖。
第二反應則是冷靜地指派我前去接待。
好吧,說實話,我覺得高層們這次算是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畢竟我與這位八神 白小姐之間……或許存在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難以解釋清楚的奇特緣分。
我無奈地看著窗外完美的藍天,低聲喃喃道:
「這真是個該死的好天氣啊。」
至於說我和八神白小姐的奇妙緣分嘛,嚴格來說,其實是我曾經親自面試過她。
那是在公司高層還願意讓研究部門有一點人事權限的年代。那天我本來只是例行參與一下交叉部門的面試流程,結果名單上出現了一個名字:八神 白。
她進來的時候神情從容,手上拿著厚厚一疊她自己寫的夢境解構與意識轉換分析報告,語氣禮貌、眼神銳利,像一位精準計算過每一個詞彙該怎麼投遞的演講者。從能力測驗、反模因測試、心理應激模擬、甚至是異常物件觀察壓力評估……她的表現都完美得不像話,幾乎無懈可擊。
但面試的最後一環,永遠是最關鍵的:「你如何看待異常?」
她給了一個極端理性,卻也令人脊背發涼的答案。她說,異常不是威脅,而是一種『尚未被理解的真實』,我們的恐懼來自無知,管理只是通往理解的過渡階段。
這句話聽起來很有哲學味,但問題是——這跟我們創新公司的核心精神完全不搭嘎。
我們管理異常,是為了控制、應用、隔離、研發、創新以及最重要的營利,不是為了坐在原地冥想「世界的本質」。你講求的是宇宙對話,我們要的是穩定營運與不出錯的報表。
所以我當場否決了她的錄取。
我記得那天離開面試室後,她只是點了點頭,沒有任何不滿,甚至沒有一點遺憾。
說起來,那時候的我……還是個正常人呢。真的是「人」的模樣。
想到這裡,我無意識地嘆了口氣,眼神恍惚了一瞬。記憶在腦海中像是剛解凍的冷凍汽水,不斷的有氣泡從腦海底往上浮。
天啊,我竟然開始懷念起自己曾經那副正常的身體了。成人、男性、有點疲憊但勉強算端正的臉龐。那個時候,不會需要板凳墊著腳拿書架上的書,也不需要在起床後整理頭髮。
……等等!不對。
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
且不說性別的轉變,就我現在這副樣子來說,根本就是一個嬌小的小女孩嘛!高層委員會那些老狐狸到底在搞什麼鬼?他們忘了八神白認識的是以前的那個我嗎?還是他們根本就是故意的,想看我怎麼收場?
我嘆了口氣,重新整理了自己的髮絲,把那張臨時偽造的公關部門胸牌別得端正一點。無奈之下,我只好硬著頭皮站到了會議室門口。
門開的瞬間,冷氣與壓力一同湧來。
八神白小姐正坐在會議桌對面,手中拿著茶杯,動作優雅從容。她轉過頭的瞬間,視線與我相交。
她的表情瞬間僵住,那種細微的、帶著幾分錯愕與困惑的模樣,彷彿在說:「哇,你們公司公關部怎麼會派個小女孩過來?」
這種表情我太熟悉了。我在當研究主管的時候,經常用這一種眼神來判斷新人或委託人的程度。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成為這種測驗的主角啊。
人生真他媽會開玩笑。
「您好,我姓林,是公司公關部門負責接待的人員。」我盡可能以那種經過專業訓練的聲線開場,並遞上一份我緊急修改過的簡報副本,裡頭塞滿了關於公司各種無關痛癢的宣傳與產品介紹,廢話居多,但外表足夠專業。
八神白小姐看了我一眼,隨後微微點了點頭:「……原來你們公關部門的標準這麼高嗎?」她的語氣裡充滿諷刺,「居然派出這樣一位……」
她沒把話說完,但我腦內早已自動接完了那句:「高階公關用死小孩。」
我強迫自己忽略她的暗諷,維持一貫的職業微笑,從容回應:「我們公司非常重視對外的企業形象。」
雙方在這一刻,各自啟動了屬於自己的外交演算法。她用她的極端理性偽裝情緒,而我則用公關詞彙包裝內心的尷尬與不自在。接下來她開始致詞,我則循規蹈矩地點頭、附和、致歉、回敬,儀式感十足,一切看似完美運作——直到她忽然開口問道:
「那位林博士呢?明明我是指定要見他的。他今日是否在公司?為什麼會是你來見我,小妹妹?」
……喔,不。
「他目前不在。」我故作鎮定地回答,語氣極為平靜,但靈魂卻早已從我的肉體裡飛出去。
「是嗎?真可惜,我原本想當面向他詢問一些事情……」
我努力保持禮貌的微笑,彷彿看見自己的靈魂正從天花板倒掛下來,嘲諷地盯著我。
「不過話又說回來,能代替林博士出面接待的話,小妹妹你應該也有些本事吧?」她笑了,帶著明顯的挑釁。
我立即啟動了生存本能,決定繼續扮演那個無辜的小妹妹角色。
「林博士最近正在外地處理公司內部技術資料的整合工作,至於為什麼由我來接待您,主要是因為公司用人唯才,不會受外表所限。此外,我可是成年人喔,早就過了法定工作年齡呢!」
八神白小姐的神情略顯不悅,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我多少能理解她的心情,畢竟誰會想到來到公司高層的正式會議室,卻被一位身高僅有143公分、紅瞳綠髮、嬌小到過分的少女接待呢?
就在氣氛又要再次冷卻下去時——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門被推開了,原本我還以為是哪個高層終於看不下去跑來解圍,但沒想到進來的竟然只是一個送茶點的工人。
工人動作輕巧地將茶水放在桌上,只是當我看到八神白面前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而我面前則是一杯鮮橙色的柳橙汁時,內心瞬間湧起了強烈的抗議感。
認真的嗎?
此時此刻我可是代表公司出面接待貴賓,這表示我是正式員工,正式員工就表示我的年齡絕對超過十八歲……那為什麼我面前的是果汁?
八神白小姐似乎敏銳察覺到了我的尷尬,嘴角輕輕勾起,帶著明顯的調侃語氣開口了:
「沒關係的啦,人家也只是看妳比較小嘛,小妹妹。」
我一開始就有說我姓林,難道就不能叫我林小姐嗎?我內心無力地吐槽道。
好傢伙,僅僅一杯果汁,我瞬間就在這場談話中落到了絕對的下風。
不過,作為現任的研究主管,只是現在暫時假扮成公關人員,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地認輸。
「好吧!」我故意將音量提高了一點。
然而,八神白卻搶先一步開口了:「既然妳知道林牧博士,自然也有做功課知道我是誰,也想當然地知道這公司的地下業務,那麼這五個月你們公司怎麼了?」
她的眼神瞬間凝重起來,彷彿在仔細觀察我的反應,試圖從中尋找什麼蛛絲馬跡。
嗯?她問這幹什麼?
根據公司內部的資料顯示,在地下基地封鎖期間,公司的業務和研究工作都是由其他外站負責進行的。儘管總部因封鎖而無法正常運作,但外站人員的努力運作理應足以掩蓋大部分的公司變動。
在外人眼中,或許會認為公司的競爭力略微下降,但絕對不會到讓人懷疑內部出現重大問題的程度。
那麼,她究竟是如何察覺出我們公司有異常的?
八神白的視線始終沒有從我的臉上移開,她輕輕啜飲了一口茶,語氣隨意地問道:「說起來,這幾個月你們公司業務變動的確不小。外站的朋友最近似乎相當忙碌啊。」
我強迫自己露出毫不在意的微笑:「公司內部調整是很常見的事,八神小姐關注得這麼仔細,莫非是有什麼特別在意的地方嗎?」
她微笑著搖頭,語氣平和得讓我警覺:「也沒什麼,只是好奇你們地下業務的調整幅度有點大,大到連最遲頓的GARA那邊都注意到了,這很不尋常。」
我微微皺眉,但立刻恢復了鎮定:「那或許只是您誤解了,外站人員一直以來都很能幹,或許這幾個月表現特別突出,反而讓您誤以為總部出問題了。」
「哦?是這樣嗎?」她放下茶杯,輕輕轉動杯緣,笑意不變,「不過,據我所知你們內部某些特定技術的提供,最近明顯減少了許多……難道你們在進行什麼新的內部技術革新?」
我的內心猛然一跳,下意識地開口:「不,那只是因為我們……」我瞬間閉嘴,但似乎已經晚了,她的眼神明顯一亮。
「哦?」她興致勃勃地盯著我,「因為什麼?」
「呃……因為內部系統在進行安全更新。」我迅速找回了理智,穩住了心神,「畢竟我們的業務涉及特殊領域,安全第一。」
八神白輕聲一笑,繼續追問:「真是奇怪呢,系統更新居然能導致整個地下部門的對外業務都停擺這麼久嗎?」
我暗自咬牙,但表面仍然平靜地回答:「我們公司始終把安全視為最優先,系統升級是很徹底的,當然會比較耗費時間。」
「原來如此。」她抬手撥弄了一下額前的頭髮,「我還以為是因為某種內部協議或者事件導致公司暫時停擺了呢,這樣一來就能解釋很多事了。」
我內心警鈴大作,表情卻更加無辜:「協議?事件?您想像力真豐富,我們只是普通的技術升級而已,絕對沒有您說的那麼誇張。」
她忽然輕聲一笑:「嗯,林小姐,妳看起來對公司的業務瞭解得比我預期的還要深入不少呢……這讓我更加好奇,妳這位『公關』,究竟平時都在處理哪些特別的任務呢?」
我的笑容僵了一秒,迅速調整回來:「只是一般的職責範圍內工作而已,八神小姐,您太高估我了。」
「是這樣嗎?」她意味深長地望著我,「總覺得妳的知識量和專業度,不像只是一個單純的公關人員啊。」
我抬手假裝看了一下手錶,微笑著轉移話題:「時間差不多了,八神小姐,接下來妳還有其他行程嗎?」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迴避,卻不追問,只是淡淡地回應:「沒有其他安排了,不過我很好奇,下次我再訪時,林博士是否會回來呢?」
「這個嘛,」我故作輕鬆,「也許吧,誰知道呢。」
與八神白的正式談話早已結束,但她卻絲毫沒有停止探尋情報的企圖。不管是離開公司後的路上,還是前往桃園機場的路程中,她總是不經意地試圖誘導我說漏嘴。
「你們公司最近是不是在進行什麼新型的大型科研項目啊?我聽說有些外站反應你們那邊技術交流中斷了呢。」
「啊,可能是流程重整吧。」我一邊回應,一邊故意打個呵欠,企圖模糊話題。
「流程啊……那真是奇怪呢,連技術回應速度也慢成這樣。」她輕笑了一聲,語氣溫柔卻透著一種若有似無的壓力。
「我們最近在整合資源,總是會有些過渡期。」我假笑著說。
她接著又提起公司近期的對外發表停滯、某幾位高級研究員的失聯、甚至暗示某些外面有謠言稱公司在進行「現實扭曲轉移實驗」並且可能已經在暗中啟動之類的。
「不清楚耶,我真的只是個公關。」我回得越來越乾脆,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像個剛入職三天的新手。
而她的嘴角始終帶著那種「我知道你在裝傻」的笑容。
「林小姐,你對公司的業務似乎特別熟悉呢?之前就是在公司工作嗎?」她微笑著,語氣輕鬆,但眼底卻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只是公司內訓做得好罷了。」我淡定地回應,心裡卻已經提高警覺。
一路上,從都市繁華的街道,到高速公路兩旁飛掠而過的風景,她的問題始終不斷。
「你們部門最近是不是有什麼調動啊?我有聽說人事最近有些異動。」
「啊,那應該是例行性的內部優化。」我語調不變,心裡卻開始盤算她到底想試探什麼。
「還有啊,我之前讀到你們曾經研究過模因污染防護方案,最近還在進行嗎?」她語氣自然,像在閒聊,但這問題的深度一聽就不是路人會問的。
「我只負責活動企劃宣傳,那些技術面的東西離我太遠了啦。」我笑著回應,盡力讓自己聽起來像個不諳內情的小員工。
我一邊應付著她的釣魚攻勢,一邊感覺自己的腦細胞正以驚人的速度耗損。
「真奇怪呢,你說話的語氣和風格,有種超出你年齡的成熟感,感覺就像是……我之前見過的林牧博士。」她突然感嘆道。
我微微一愣,隨即強作鎮定笑道:「或許是林博士的影響力太大,我們內部都有些潛移默化吧。」
她輕輕一笑,沒有追問下去,反而轉移話題聊起了異常研究領域的新趨勢。我刻意配合地接了話,努力維持著專業的態度,但心底卻繃緊了弦,隨時防備她會再次使出釣魚的手段。
片刻之後,她突然提到:「說到林博士,下個月在北京的異常組織高峰會上,我看到創新公司代表名單有他的名字呢。」
「……北京?」我心頭一跳,腦海裡瞬間翻騰起一股混亂的浪潮。天啊,我怎麼把這件大事忘得一乾二淨?這段時間以來,我光是應付公司內部亂七八糟的問題和突如其來的異常事件就已經焦頭爛額,根本沒時間關注外部那些煩人的會議。再說,我這副模樣又該怎麼去參加什麼異常組織高峰會?難道真的要以這個蘿莉外貌,裝作專業人士跟那些國際上難纏的傢伙們周旋?想到這裡,我的頭頓時更加劇烈地疼了起來,心中萬般無奈,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嗯,是啊。」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所以我才決定今天離開後不再來訪,兩星期後在北京見面也一樣。」
「是嗎……」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妳看起來有點疲憊呢。」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公司內部最近是不是特別忙碌?連我這種外人都感覺到氣氛有些緊張呢。」
「不,我不太清楚。」我連忙改口,假裝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這種事一般也輪不到我這種普通員工知道。」
她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彷彿已經得到了什麼有趣的訊息。
抵達桃園機場,登機口外,她轉身向我微微鞠躬,我也回了一禮,目送著她走入了登機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才輕輕吐出一口氣,感覺胸口那股緊繃終於稍微鬆開。剛才那一路的應對讓我彷彿踩在鋼索上,每一個字句都像在繞過地雷。即便現在她已離開,我的神經仍像被拉緊的弦一樣微微顫動。心中浮現的不只是倖存的輕鬆,更是盤根錯節的疑問與警惕。
八神白特地過來,其實是想見林牧,而並非公司代表;但她與林牧也只是在面試時見過一次面,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會讓她這麼大費周章地前來?若是今天前來的不是偽裝成公關的我,而是原本的林牧,她是否還會只是單純地試探過去這五個月的情報?還是……她原本有其他的計畫?
腦海裡一個又一個問題交織盤旋,但想到接下來要回到中央山脈基地那漫長的旅程,我已經疲憊得不想繼續思考了。
從桃園機場搭車回基地,將近花了三個半小時。車子剛上國道就被塞得動彈不得,窗外一排排煞車燈紅得像是要嘲笑我這一天的辛勞。導航顯示前方事故延誤三十分鐘,我癱在車座上,眼神空洞地看著車窗外緩慢移動的車流,腦袋裡的疲憊像是積水般一點一滴堆積。
司機不時調整收音機頻道,車內忽而流洩出廣播節目的愉快聲音,與我低氣壓的心情形成強烈對比。我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八神白也順手佈置了什麼模因陷阱,把這段路變成了塞車地獄。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時,時間已經指向晚上九點。我疲倦地癱坐在辦公椅上,隨手將門關上,嘴裡咕噥著:「公司這次要是不把車資費全給我報銷,我就直接衝到財務部掀桌子,看他們敢不敢再給我裝傻!」
視線移到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我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本來今天只是打算安安靜靜地待在辦公室裡,寫幾份例行報告,整理一下安保部署紀錄,頂多和技術組吵幾句關於設備預算的老問題,沒想到卻莫名其妙地被高層拉出去當什麼公關人員。
當接待蘿莉也就算了,還要面對全場最高難度的對話NPC——八神白。她那一臉溫柔無害的表情幾乎把我逼到牆角,還差點讓我一個不小心把五個月的祕密都說了出去。
我嘴角微抽,心裡罵了一整車的臟話。這哪是臨時任務?根本是陰謀。
想到這裡,我無奈地揉了揉眉心,看了看桌上堆積如山的待批文件,心中頓時更加絕望。我知道今天注定無法準時下班了。
我輕輕敲了敲桌面,苦笑道:「果然,人生總是充滿意外……而且公司從來不會放過我這個苦命的研究主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