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會議室內,燈光如死魚眼般無精打采,牆上的液晶顯示器正投映著今日的議程,但沒有一人正眼看它。
林牧坐在會議室最末端的位置,雙腿懶散地交疊,手肘撐著會議桌,額前的綠藍髮絲略微垂落遮住眼睛。他心中無聲地咒罵著每週一次的例會,就像某種無法逃脫的地獄輪迴。
「每次都一模一樣的內容,連吐槽都找不到新花樣了。」他心底抱怨著,視線瞄向牆上的時鐘。時間彷彿凝滯,而空氣中的沉悶如同隔離玻璃後的世界,令人窒息。
這一次,地下部門的所有分支都到齊了,沒有一人遲到。
未來大概也不會再有人遲到了。
畢竟在「轉化」發生之後,所有人都被迫入住基地宿舍,不允許外出。宿舍數量早就準備得剛剛好,甚至還有餘裕。
一切,都太過合理了。
合理到令人不寒而慄。
「……原來我們的轉化,是早有預謀。」他瞇起眼,內心又為公司列下了一條罪狀。
而會議室內,除了他,其他人也個個面露疲態與厭世。
有人百無聊賴地翻著電子筆記,有人打著呵欠,還有人乾脆低著頭小睡。洪導甚至在椅子上打起了鼾,鼻音突兀得像是舊型冷氣機的悲鳴。
保盧森則抱著手臂靠在椅背,頭微微後仰,像是進入了戰術假死狀態。
林牧的眼神早已飄遠,靈魂彷彿出走到個人辦公室——那裡有放鬆的沙發、未讀完的漫畫、剛打開的遊戲……只要撐過這場會議,一切美好皆可重啟。
直到,有人打破了沉悶的空氣。
「……那個,林牧與洪導主管。」
聲音從會議桌對面傳來,是對外協調部的一名職員。語氣禮貌,卻藏不住內心的不安與疑惑。
「請問關於下個月北京的異常組織高峰會……您們作為公司代表……如今變成這個樣子,呃……請問我們該如何應對外部的接洽與出席安排?」
話音剛落,整個會議室彷彿瞬間降至絕對零度,安靜得能聽見時鐘指針的跳動聲。
林牧腦中「嗡」地一聲,彷彿被某種被遺忘的現實猛然甩上臉。
八神白。
這名字瞬間竄進腦海,她曾提醒過此事。
國際規模的異常組織高峰會,眾多勢力聚集,不僅是協商,更是商業談判的大型舞台。創新公司原定派出他與洪導,作為地下部門的代表。
但如今,他們全都變成了這副模樣。
林牧嘴角抽了一下,眉心微蹙,似乎才真正意識到一個早該思考的問題:
公司花了這麼大功夫搞轉化,卻還安排了這種需要「正常人」出席的外交場合?高層到底在想什麼?
「……欸?」洪導迷迷糊糊地發出聲音,一臉睡夢剛醒的茫然。
對外協調部職員繼續補了一刀:「依照目前的狀況,也沒辦法派遣外站人員作代表,他們對總部方針十分不熟。目前兩位真的有解決方案嗎?」
全場再次沉默。
保盧森緩緩睜開眼,喃喃低語:「外交……我們這樣子出場,會不會直接被當成異常項目帶走?」
「誰知道呢。」林牧歎了口氣,懶懶地抬起頭。
「但我倒是有個想法了。」
「不如我們就這樣去吧。」他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反正那群老狐狸早晚會知道真相,我倒想看看,當我們這副模樣站在談判桌前,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保盧森冷冷地道:「你確定這不是自殺式外交行為?」
「誰知道呢。」林牧攤攤手,「不過現在這場景……未嘗不是一場完美的試煉。」
「如果各位打算這樣做,我們委員會不會攔你們,但在本人我看來——這是個蠢到家的想法。」
電子處理過的聲音冷不防地從會議室上方響起,如冷水潑面,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思緒。緊接著,整個會議室的燈光熄滅,低鳴的機械啟動聲中,七個巨大的投影幕從天花板垂降,環繞四周,如同審判席般包圍了在座的每一個人。
高層管理委員會——H.C.的O-1至O-7號委員,同步登場。
七張模糊化處理過的臉孔出現在投影幕上,那些臉幾乎看不出人類的細節,只有輪廓與處理過的聲音維持著機械與權威的距離感。但林牧只看了一眼,便冷笑出聲。
——沒有一個被轉化。
雖然畫面經過遮蔽,但身高比例、肩線、乃至呼吸節奏所影出的胸腔形變,都說明了一件事:這群老鬼,依然保有原本的人類身體。
「怎麼了各位?吃驚嗎?」O-3的聲音夾雜著戲謔,「實際上每一回你們開會我們可是都有旁聽的。誰在摸魚,誰在走神,我們一清二楚。」
話音落下,現場一片死寂,只有眾人無意識地緊縮的肩膀與微妙顫動的瞳孔證明,他們聽懂了。
某部門的主管立刻挺身而出,強作鎮定道:「見委員會親自加入會議,甚感榮幸。」
「榮幸?妳是新人嗎?」O-6的語氣比電鋸還銳利,「通常只有發生『嚴重』的事情,我們才會露面。」
對外協調部的職員則迅速接話:「那麼,請問是什麼『嚴重』的事情,讓委員會必須親自降臨?」
O-4發出一聲輕笑:「接觸到高峰會的議題嘛。我們需要確認,你們這些……『新型人形』,是否已準備好應對國際場合。話說回來,新身體用得習慣嗎?」
語調中帶著不加掩飾的嘲諷,像是一根針戳破了眾人表面的沉穩。
林牧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內心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拜託,這什麼問題?你要是親眼看看現場那群人的臉,肯定會以為是有人當場宣布要把他們全送去當異常收容測試品。每張臉都像剛吃下一顆包著大便口味的檸檬糖,酸澀、扭曲、驚恐交織成一場極不協調的集體表情悲劇。他深吸一口氣,把這一連串的尖酸刻薄吞回肚子裡,只在心底默默咆哮:你們這群高層不把人當人看也就算了,現在還要對著傷口撒鹽,是打算順便踩一腳看會不會叫出聲嗎?
然而委員的語氣未變:「言歸正傳。林牧博士,妳對於解除封鎖後的情況,是否還有印象?畢竟,這段期間可是發生了公司自上市以來,最大的洩密事件呢。」
O-2緩緩說道:「妳可是『解放地下基地的大英雄』呢。」
這種口氣,就像是用金邊獎狀包裝的死亡通知書。
林牧的表情徹底凝固了。
她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地看著投影幕:「我……我沒有印象。」
空氣中的壓力再次壓了下來,如一隻無形的手掐住每個人的喉嚨。
「還需要我們給妳提示嗎?」O-1開口,語氣幾近溫柔,但每一個字都像注入神經毒素的針,「第一個收到妳求救訊號到場的,可不是我們公司的部隊喔。」
會議室內,每一顆心臟都重重地跳了一下。
——然後是深不可測的沉默。
「什麼意思?」林牧喃喃低語,緊接著,記憶如決堤洪水般湧現,宛如連結了沉睡多時的神經,瘋狂湧入腦海。
那是一段如機械般冷靜而精準的記憶。當時她解除封鎖時,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起伏,只是下意識地執行每一項必要步驟,就像一部被喚醒的自動化系統,一個一個地把塵封多時的操作程式重新啟動。
燈光,先行亮起,刺穿壓抑的黑暗;緊接著是安保系統啟動,電子門鎖與偵測網恢復連線;空調與濾網接續上線,將死氣沉沉的空氣逐步清淨;接著是警報系統,紅燈亮起一瞬後歸於沉默,表示系統自檢通過。
最終,她將整座基地的發電能力推至臨界點,強迫這座沉睡的地底堡壘從近乎幽靈般的狀態中甦醒。
那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博。
她解開通訊封鎖,把求救訊號往天上扔去,像將一個紙飛機丟入無人問津的夜空,誰知道它是否能穿透重重干擾,飛抵某個願意聽見的存在耳中。
幾個小時後,ROCAIB回應;
再幾個小時,一支混編武裝小隊抵達基地,帶著戒備與驚疑掃蕩整座封鎖區。
不久後,高層部隊的身影也隨之現身。
等等。
——ROCAIB。
林牧的瞳孔驟然緊縮,那個名字如利箭穿破她內心堆積已久的迷霧。
O-1似乎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神情變化,聲音低沉卻明確地說道:「各位被轉變成這樣的狀況,除了公司內部異常部門與大多數外站成員知情以外……ROCAIB也掌握了一些皮毛。他們知道得不多,卻足以構成威脅,而現在,他們正用這些資訊作為籌碼。」
話語一落,會議室內空氣彷彿凝固。
某個部門的主管壓低聲音,緩慢問出最關鍵的問題:「他們……究竟在威脅什麼?」
O-3不帶感情地回應:「他們想參加即將舉辦的北京異常組織高峰會。」
「啊?就這?」
洪導忍不住皺眉,語氣中充滿困惑與難以理解的輕蔑。
「什麼叫『就這』!」O-1罕見地提高了音量,語調如刃,劈開會議室的沉靜,「這關乎我們整個公司的國際信譽與立場!創新公司一直以『無政治立場』著稱,這種中立形象是我們生存與拓展合作關係的基石。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勢力,只要不是明顯敵對,我們都維持合作距離。現在呢?要我們幫中華民國官方偷渡特工進入會場?萬一北京當局識破,那後果不只是尷尬,是毀滅性的信譽崩壞!」
他的語氣愈發尖銳,「更何況,當下參與高峰會的還包括來自各國與非國家單位的主要異常勢力:德國異常研究與應對局(BAA)、赤雪軍團(CSL)、法國異常事務研究所(IAA)、英國皇家異常秘勤局(RAIS)、美國異常管理局(BAM)、D&K私人安全承包公司、量子科學公司、松木建築公司、南韓奇點協會(Singularity Consortium)、黑槍研究所(BLI)、希望之光基金會(FLoH),以及聯合國旗下負責異常條約與監管的GARA。這還只是概述,其他未列名的地區勢力、流亡組織、跨國企業與宗教異常團體也在現場盤據角落,觀望、洽談、計算。他們不是在爭奪資源,就是彼此間有明裡暗裡的鬥爭。我們若在這種時機下被發現與某國組織有私下協議,不僅會被質疑立場動搖,還可能立即失去多國的合作資格與信任,甚至會從未來異常條約桌上被排除。」
他的語氣中藏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那是對局勢脫軌的不滿,也對內部成員無法理解嚴重性的深刻失望。
整間會議室瞬間陷入鴉雀無聲,彷彿空氣本身都受到了指責而選擇退縮。
林牧卻在此刻冷靜下來,眉心微蹙,聲音帶著一絲剛硬與清明:「……那麼,他們的具體要求是什麼?我們總不會就這麼將入場證讓給他們,還讓他們扛著國旗大搖大擺進場吧?」
「不愧是林牧博士,看來你終於甦醒了。」O-5語氣多了點輕鬆,也許是因為林牧總算回到了那個讓他們熟悉的冷靜狀態。「正如你猜測,這正是我們目前正在協調的一項計畫。」
畫面中模糊不清的臉孔輕輕一偏,彷彿正在對著林牧投以某種意味深長的注視。
那一刻,她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如蟲蛇在脊椎底端悄然蠕動。
「我們與ROCAIB協商的結果,是讓他們派出一男一女的特工,冒充我們創新公司的官方代表,參與本次高峰會。而你與洪導,則將扮演他們的雙胞胎女兒,在會場內作為貼身協助與應對角色。」
林牧的呼吸頓了一拍:「……蛤?」
「每屆高峰會都會有不少組織代表攜帶家屬隨行,特別是子女,通常被視為潛在接班人或培養中的觀察員。這樣的偽裝在形式上毫無破綻,反而能掩護真正的操作人員。正式會議中,ROCAIB的兩名特工會盡量保持沉默,而我們的任務……則是在另一個戰場。」
O-6順勢補充:「真正的核心在會議前夜的高層晚宴。那才是情報交換、商業合約與潛在聯盟的真正角力場。你們以『女兒』身份出席,不僅不會被質疑,還能在各方勢力交鋒之間探知、介入,甚至影響決策。」
這番話讓整間會議室再次陷入深沉的沉默。
林牧的思緒卻在瞬間亂成一團,內心忍不住爆發出無聲的哀號與咆哮:這計劃……你們是認真的!?這種該出現在B級間諜電影的情節,竟然是由一家壟斷世界幾乎所有科技與異常技術開發、控制、輸出的巨型企業——創新公司,聯手一個國家級情報單位共同提出的策略?!
林牧瞪大雙眼,內心早已陷入瘋狂迴響的吶喊:
——這只是玩笑吧?某種高層黑色幽默?對吧?
拜託,誰笑一下,誰都好,就算只是乾笑一聲也行。快告訴我這是什麼極端的心理承受訓練,是用來測試我們適應力的壓力模擬。
…………不會吧?
她盯著那七張投影幕,那些面孔毫無波動,連眨眼都像被寫進代碼。不是玩笑。
天啊,你們是認真的?
這真的是我們創新公司提出的正式方案?
一間壟斷整個世界科技與異常技術的巨型企業,就這樣用B級諜戰劇的橋段來打外交?
不、不行……我真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