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
身体像被倒扣在透明的水箱里,水面在耳边轻轻拍打,视野内却满是黄沙。每一次吸气,都在把一把细碎的沙土吞进肺里——嘶、嘶。胸腔被绷紧,肋骨像被沙丘慢慢埋住。
视野先是一片沉静的琥珀色,随后浮出绿色的雪花杂讯。哦,我明白了——那不是雪,是夜视镜的颗粒杂讯在漂浮。我被困在某个看不见的面罩后,呼气在面罩内结雾,雾又被风刮走,像潮汐一样来回。
自己正躺在了一栋废墟内,远方传来低频的轰鸣,缓慢、厚重,如同巨鲸的心跳在海中共振。当它靠近时,我才看清那是履带的影子,钢铁巨兽在沙浪上起伏,砂粒被卷起成浪,沿着车身冲刷。照明弹在天幕中绽开,像被水流托起的水母,柔软地飘,却把整片夜染成白色。光亮穿透烟柱,那些烟柱黑得像矿脉,直直生长到天顶,往上,往上,直到看不见的玻璃顶端——仿佛整个天空都是一口巨大的鱼缸。
我想抬手,手指却像沉到沙里去了。每个关节都像灌了铅,思绪被混乱的感觉干扰以至于思考变得紊乱。有人在我身边走过吗?靴底踏沙,发出干燥的挤压音;空气里有燃烧油味,从鼻腔灌进头骨,让人反感,我被它一下一下往下拖。呼吸器的哔声在耳朵里拉长成弦,嗡——又嗡——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砂石直直的撞在面罩上,像弹壳撞到玻璃。
曳光弹在远处画出几条缓慢的银线,像是流星的光芒滑过点点星辰渲染过的夜空;等它划破沙浪,我才听到迟来的啪、啪子弹撞击声。有飞机掠过,喷气引擎喷出的尾气把夜风搅成涡,沙像鱼群闪避,破空声不请自来的钻进耳里。公路的方向矗着几具扭曲的钢骨,像被潮水反覆舔过的铁树,身上还冒着热。路标上的字母半熔化,指向某个我到不了的地方。
「名字。」有声音从身边传来,模糊得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我努力张口,砂却先一步灌进喉咙。我想说我还在这里,还活着,还可以——可话语一离开舌尖就变成气泡,咕噜噜地浮起来,撞上天花板似的水面,碎掉。
有一道白光在我眼皮上爆开,像有人把整片海面搅成沸腾的泡沫。轰鸣的频率突然加速,一台坦克的影子刚刚隆起,又像被谁按了静音键,沉下去。我看见两个人影在尘浪中交会,像潮与潮的碰撞——枪口火光一闪一灭,火舌在空气中里伸缩,却怎么也不朝向我这里。时间在这一个瞬间像是被放慢了几十倍,直到一声像嵌入物体般的子弹打击声清楚的进入耳中,一发子弹击中了其中的一个人影。
我还是动不了。面罩里的雾又起来了,把我的脸贴得更紧。指尖好像摸到什么——冰冷、颤动、但却十分的熟悉,一股悲伤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那不会造成自己的不安,那是一双温柔的手。她正把我往某处拉动,可这附近不是战区吗?还是说已经安全了?
「呼吸。」那个声音又说。可我吸进去的,只有热、砂、还有战火留下的咸味。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像在等待浪头过去的空档,再次探出头呼吸。
我感觉到了一股踩空的感觉。
我下坠着,没有办法听到任何声音,眼前只有远处继续攀升的黑烟,像某种倒长的树。它的根在天空,它的枝在地面。它守着寂静的战场,也象征着毁灭与死亡。
……
………
…………
「妳用得太用力了!他的脖子会被扭断的!」
那是——白的声音。近在耳边,急得发颤。
「我会小心。」另一个声音压得极稳,是神崎纱夜。 「可妳也得理解——他喉咙上绑了二十多根塑胶束带,要『温柔』真的很难。更别提我还得扶着他的头,别让脸没进水里。」
……水?
八神莲司的意识像被浓雾包住,首先浮现的是冰凉的触感:后脑被掌心托住,颈部被束紧,皮肤下每一道脉搏都像被束带掐住一样。胸腔发闷,呛人的潮湿空气灌满鼻腔——
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
——被人硬灌了饮料。
荒唐。就算是我,也没料到会荒唐到这种地步。
「等等!」白忽地凑近,呼吸扫过他脸颊,「等一下!哥哥醒了!他醒过来了!」
睫毛颤了颤,视线从黑暗中挣扎浮出。全身不协调的异样接二连三涌上来:想抬手摸头,才发现四肢沉甸甸地动不了——塑胶束带勒得死紧,把自己绑得像准备打包下锅的五花肉。
「哥,我知道很难受,先忍一下!」八神白急着安抚,同时把剪刀递给旁边的人。 「我们会想办法帮你解开的!」
「这数量也太夸张了。」神崎纱夜握着剪刀,眼神专注,刀尖在皮肤与束带间小心地试探。 「手脚各绑了三十根,脖子上还有二十根,而且都贴着皮肤紧勒……是担心你会长出翅膀飞走吗?」
她说着,「喀嚓」一声,第一根束带应声断裂;被束缚的力道立刻从脖哽退去一分,刺痛却兀自残留。
「我这是……」八神莲司嘶哑开口,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失去意识前所饮用的饮料甜味已经退去,但药物的苦味却还黏在舌根,他清楚记得被迫灌下的那一口液体,之后便是漫长的黑。
「你睡死的这段期间,发生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事。」神崎纱夜回应,又「喀嚓」剪掉一圈束带,语气淡淡却不失力道。 「陪你来到这里的旅者,嘛……看起来是一群强盗。」
剪刀继续在束带缝隙游走,每断一根,八神莲司的身体就像被松开一圈铁箍;但喉头的束缚仍在,水面的倒影一晃一晃,他能感觉到白的手始终托着他的后脑,不让他再度滑进水里。
呼吸仍然困难,心却慢慢定了些——至少,他终于醒来,声音与疼痛都开始有了感觉。
「他们做了什么?」
八神莲司勉力发声,嗓音发哑。喉间被束带勒着,每吐一字,喉头就像被粗麻绳刮过。
「也没什么,」神崎纱夜语气云淡风轻,剪刀在塑胶束带与皮肤间小心探入,「就是一般强盗会干的。」
「所以——是什么?」他追问,想要确切答案。
「哥你是笨蛋吗?」八神白没好气地顶回去,「土匪下山还能干嘛?烧杀掳掠一个不落,抢钱抢粮『抢娘们』一项也不会漏。」她顿了下,补了一句,「不过『抢娘们』是夸饰啦,他们劫走的是一群学术权威。」
「烧杀……」八神莲司心头一紧,第一个念头不是自己。 「白!她们有没有对妳怎样?妳有受伤吗?」
「哥别担心,我没事。」八神白对他笑了笑,手却更稳地托住他的后脑,避免脸又陷进冰凉的水面。
「只关心妹妹,难道姐姐我就不重要?」神崎纱夜忽然板起脸,摆出一副受伤的样子。
「抱歉,我忘了问妳了。纱夜姐,妳没事吧?」八神莲司急忙补上关心。
「我没事喔,谢谢你的关心。」神崎纱夜剪刀「喀嚓」一声,又解下一道束缚。
八神莲司在心里叹气——真麻烦。下意识想摇头,脖子却被束带摩得火辣,只得立刻停下。
「我倒觉得是哥哥太笨了。」八神白火力全开吐槽,「而且你总是无条件想帮任何非自然有机生命体。你应该还记得她吧——那个把你耍得团团转的『超级再生者』,帮助他人前也要顾好自己。」
「行,我下次一定注意——」八神莲司笑着打太极,语气里明显敷衍。
「这样的确危险,」神崎纱夜点头,又微微摇头,「但也正因为这样,你才能感化那些被世界抛弃或敌视的人与『物』——包括你那些门徒们。」
「我看更像是在开后宫。」八神白不依不饶,「为什么所谓门徒清一色都是美丽可爱、不是妙龄就是外表冻龄的美艳女子?她们一出现,哥哥陪我的时间就变少了。」
「还是得说一句,」八神莲司干咳,尽量让语气正经,「是她们自己黏上来的。至于妳說的时间变少——白,我跟妳道歉。以后妳直接跟我说,我一定会去陪妳。不要怕打扰我,就算再怎么重要的事,也没有妳重要。」
他盯着妹妹的眼睛,把每个字说得稳稳当当。水面微颤,束带仍紧,但他心里那股悬着感觉在与神崎纱夜与八神白的对话后也就慢慢的放下了。
「你不用这样子啦~有哥哥在,白就可以了。」
八神白眼里泛着亮光,望着他。
「真好哄。」神崎纱夜斜瞥她一眼,半玩笑半无奈。
「不一样!哥哥说到做到。」八神白回得很快,语气笃定得像在宣告什么。
「——脖子与脚,最后一根。」
「喀嚓。」剪刀刀刃闭合的声音落下,勒在颈项与脚踝上的塑胶束带同时松开。八神莲司终于能自由转动僵硬的脖颈、试着踢动沉重的双腿。颈部先前那一道是固定他的最后支点,解开后,水面不再把他往下拽——他能离开这个把人「泡软」的窄小水箱了。只是双手仍被绑得死死的,麻木与刺痛像针尖在皮下游走。
「来吧,把他先移出去。」神崎纱夜收起剪刀,简洁交代,「在这种狭窄空间,很难剪背后绑手的束带。八神莲司,待会儿我们会同时用力把你拉起来,你得自己把脚站稳,知道吗?」
「收到。」他应得干脆。泡在水里的每一秒都像被细沙磨骨,能脱身,何乐而不为。
「白,准备好喔——一、二……三!」
两人同时发力。八神莲司顺势把重量前移,脚掌在水箱底摸到支点,一撑——
「哗啦!」
起身带起的水花毫不留情地溅向两侧,把两位救他的人从脸到衣襟都泼了个通透。
「真是的,哥哥!不能小力一点吗?」八神白皱鼻子抱怨,两手把脸上的水往外抹,「这已经是我唯一干净的衣服了耶。」
「抱歉。」八神莲司喘了口气,扭了扭僵硬的腰背,抬脚跨出水箱的边缘——那个一直「环抱」着他的塑胶槽终于被甩在身后。
「小心,地面湿滑。」
八神白伸臂搀住他。两人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大厅的方向挪去。地面被鞋底带出一串潮痕,他的呼吸还不稳,但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踏实。
越往大厅走,八神莲司的心就跟着往下沉。刚才还能凑出十几张脸的地方,如今只剩零星几个人影。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血痕在石面上拖出干涸的暗色,空气里有金属味与消毒水残留的刺鼻。还活着的人也像失了魂,眼神空白、步伐飘忽,仿佛行尸走肉。
「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开口,声音发哑。
「前面说过了,土匪下山。」八神白扶着他,语速平稳,却怎么也掩不住疲惫。 「后续是这样:土匪离开后,人们发现 OSTD 的人——包括宏仁雨先生——全都已经死了。大概几分、十来分钟前,重伤的陈陆安也因为无人照顾,去了。秩序就彻底崩了;能跑的跑,放弃的就放弃。」她把他引到阶梯旁坐下,又补了一句,「好在这空间里的敌对异常士兵似乎对我们失了兴趣。不然他们要是攻过来,我们必死无疑。」
神崎纱夜走过来,选在他高两阶的台阶坐下,拔出剪刀,继续对着身后那些塑胶束带下手。 「我倒觉得这时候做什么挣扎也没什么用,倒不如认命。」她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天气预报。
八神莲司抬眼,呼吸还带着水汽的黏滞:「只有面对死亡,才能重获新生。」
「干这行的人,多少都有这觉悟。」八神白喃喃,抽出手机对着自己匆匆自拍一张,确认自己仍旧是那个熟悉的可爱表情后,打开记事本应用程式,低头飞快敲字。萤幕在她掌心里亮灭,指尖不时停顿,又继续——像是把刚才的混乱,一条条按下去,生怕哪个细节漏了。
剪刀在束带与皮肤间小心游走,清脆的「喀嚓」声一下一下,与远处人群的低泣、脚步在血水上的黏响,交织成一段单调却逼人的节拍,八神莲司垂下肩,任由那节拍在胸腔里回荡,直到心跳慢慢与之合上拍。而这种状态持续了五分钟,直到八神莲司的双手被彻底解放为止。
「你在干嘛?」
八神莲司侧过头,盯着妹妹手上飞快跳动的拇指。
「我在写遗书。」八神白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力,「如果救援队能找到我们的遗体,我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揭出来。还有——我会另外安排,让组织把我所有存款都捐出去。」
「死后也要为人类与正义做贡献,真崇高……」八神莲司苦笑,忽地想到什么,「我好像也该写一份。」
他伸手一摸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早在各种混战里不知去向。
「让我猜!」八神白抬眼,笑了,「你没有手机对吧!这台给你吧。」她递过一支机身名贵的手机,「我从当棉被的外套里翻到的。原主人大概不注重卫生,我从油光的反光看出了图形锁的路径,就把它解开了,顺便把锁定关掉。你拿去写遗书。」
八神莲司接过,滑开锁屏。主画面一亮——二次元美少女的桌布出现在眼前,人物几乎三点全露,色彩鲜亮得刺眼。
他看一眼,摇摇头。 (都要死在这个空间了,还在意什么桌布……不过要是救援人员打开看到这张,又看到了属名自己的遗书,那我可就真跳到太平洋也洗不清了。)
他按住萤幕准备更换桌布,切进「使用相簿照片作为桌布」的预览——指尖却在下一瞬僵住。
预览格里,跳出了一个矮小的绿发身影,对着镜头双手比了个 YA。
八神莲司立刻停止操作,改开相簿。第一张到第五张,是一页页拍下的古怪文件:英文字母的大小写、数字与符号混杂,像是某种加密材料——但这都不是最刺眼的重点。
(……米德里斯的自拍;还有——量子科学员的工作证照片!)
他飞快拉出资讯检视日期。时间清清楚楚:那些古怪文件,还有那个绿发小个子——林牧——的照片,全部都拍摄于三天前的同一个时间点。
一股说不清的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与之同来的,还有更锋利的好奇:这些影像背后,究竟藏了什么?
当然在这里八神莲司指的是文件,那绿色的浑蛋死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