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床上,眼睛无神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原本维持着自己生命的机器却让我有些缓不过气来。
全身动弹不得,隐隐能听见旁边有人啜泣的声音。因为无法扭头的缘故,我难以辨别声音的物主是谁,但我脑海中自然浮现母亲坐在床旁,父亲将手轻柔地放在她肩头的情景。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一阵绞痛。
我曾经听到过母亲对我的哭诉,内容差不多就是:我的全身已经几乎全部瘫痪,似乎唯有脑的部分功能还保留着——也就是说,我成为了植物人。
我还活着吗?
如今的我,只能天天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开始,我竟还觉得这种状态很新奇,甚至还为以后不用上学而感到欢喜。正好我最近受不了数学老师的咄咄逼人,人际关系上也一大堆破事,不去学校的话就不用再受这些烦恼的折磨了。真是太棒了!
而且,倘若他们听到我成了植物人的这个消息,会不会为之前亏待我的行为而感到愧疚呢?一想到这个,我就会油然兴起几分幸灾乐祸——尽管之后想来这个想法实在是莫名其妙。
就连听到身旁父母的日夜哭泣,我甚至都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一下他们:“不就是动不了嘛,我又没死。”虽然转念一想就会发现这毫无意义,因为我已经失去语言功能了。
但久而久之,我开始品尝到了整日干巴巴思考的苦涩和无聊。每次我灵光一现并亟待验证时,我都会无比失落地意识到:我已经无法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付诸于实践了。
在过去,我一直都对自己想做就做的事不以为意,因为本来不就这样嘛,只要不会招到爸妈的毒打,我难道不就应该随心所欲地成为我自己吗?
而现在,我却深深地感到脑中的思想和我这个人本身在逐渐地分离,我格外珍惜地怀念起过去自由活动的感觉,但就连这种用来宽慰自己的记忆都已经逐日模糊。
我开始后悔以前为什么不多动一动、不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不然也不至于在这里遗憾,但又自暴自弃地想到: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有那么多呢,以前的那么点时间哪里足够呢?明明我可是要用未来长大的时间来一件件完成啊!
可是,我现在已经无法长大了,我永远地停留在了这个岁数。我躺在病床上的那天就是我死亡的那一天。
我没有任何理由变成这副模样。在初期的新鲜感褪去之后,我日复一日地这样对自己声明。
因为一辆偏离了车道的轿车突然撞上端端正正行走的我,我霎时间就失去了意识,再待视野在脑海中恢复时,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天花板那般的白色。被撞击的疼痛仍然残留在我的四肢和躯体里,但我已经麻木到毫不在乎了。
肇事者曾经带着他们一家子来到我病床旁,哭着说一些有的没的,而我只是感到十分不耐烦。可惜我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情感,也不能有所动弹,不然我一定会尽己所能地让他们感受一下和我同等的痛苦。
但等到他们走了之后,我却又陷入了一种无穷无尽的空虚感当中,就好像迷失在了遮天蔽日的森林里,任何的埋怨和怒火都无法蔓延出去。我怀疑自己在这场意外中是不是连最基本的情感也被剥夺了。
我很想流泪,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无用功。想到自己车祸的前一天还在为家里的金毛洗澡,我就越发得难以自已,但那痛苦的感情只能像被硬塞进嘴里的酸糖一样自我消化。
自己下半辈子就只有躺在病床上这一条出路吗?我怀念起刚出生不久的小我一轮的弟弟,又不禁想象到他未来的人生,心中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忍受这种痛苦?为什么偏偏会是我?明明当时走在那条道上的还有其他人……
我每天都对自己提出相似的问题,但我自己也知道这些问题永远都不会得到回答,我只是想让残缺的心稍微舒坦一点罢了。
自我恢复意识差不多一个月后,我第一次认真地想到了死。这当然不是因为身体情况开始恶化——事实上还能恶化到什么地步呢?
我很了解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所以我得到的结论是自己这个无底洞可能会把整个家庭吞进去。虽然肇事者肯定会被索要赔偿,但那些钱对一个一辈子都要与医疗设施共存的人来说也许实在是杯水车薪吧。
不仅如此,父母还在我床旁发生了争吵。
父母争吵的内容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是关于我退学问题的。一开始只是父亲随口提了一下,但母亲突然大发雷霆。她好像认为如果这时候退学就代表他们的儿子可能永远都无法恢复正常了。这其中似乎牵扯到什么尊严问题,但就连我听到时心里都不禁觉得她傻。
虽然两人的争吵很短暂,但我隐约觉得这是因为有我在场——如果我这种情况也算的话。一想到他们每天回家后痛苦的样子,一种惭愧的心情就萦绕我仅存的思考当中。
之前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就会深深闭上双眼,以此来逃避厌腻了的天花板的白,等到第二日清晨温暖的阳光或父母的到来将我唤醒。虽然无法起身查看,但我认为父母看见我缓缓睁开眼睛时应该也会深舒一口气。但是现在,我常常一觉睡到中午,父母过来唤我我也充耳不闻。
他们看到我这种情况,还一直追着医生问这是怎么回事,但医生好像也没法给出他们令人满意的回答。我想,倘若不是我的心电图和其他体征一切正常的话,父母他们估计都已经开始为我预备后事了吧?
而在他们为我东奔西走之时,我已经开始习惯黑暗,甚至有些沉浸其中了,我想要偷偷独享孤独的快乐,而将自己对未来的绝望暴露在外。尽管难说得上是情愿,但我已经不想让家人长久地痛苦下去了。
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在意识的黑暗处,我的思维似乎变得更加活跃了,比如原本不擅长的几何图形现在就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来,当然这依然不会让我有任何乐趣可言。我开始执着于对自己死期的预定,基本每天都会想象自己死去的情景,而每一种都让我更加绝望,同时欲死的决心也更加坚定。
就这样持续了约莫一个月,我已经开始频频感受到思考的疲惫。终于在一个阴冷潮湿的日子里,我最终打算放弃自己思维这一最后的生存证明,如果父母能看到安详死去的我,想必他们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会安然落地吧。
我对自己询问道:“我该怎么做?”
意想不到的是,问题提出不到五秒钟,一道电话铃突然划破我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