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在指缝间溢出第三道裂缝时,我终于忍不住泄了气,沮丧地垂下了肩膀,瘫坐在地上,只剩狼狈。
晚春,茨城县一连几个周都阴雨连绵,几乎是不间断的淅沥。到了体育课时,泥土、青苔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就在操场上弥漫,校领导因此颇有人情味地把所有的体育课改成了社团的自由活动
看我们长时间地在美术室画画愈发枯燥和无聊,知咲突发奇想,提出了一个“旧物新生”的企划概念:社员将生活中常见的物品改造成自己心中的艺术品,无论是什么都可以。
“那么,我们下一次就开始吧!”
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带来了几个塑料瓶子,一边用美工刀更改着瓶子的形状,一边用画笔蘸上颜料进行涂抹;另一个女生用打火机灼烧五颜六色的陶泥,受热不均的陶泥在她的揉捏下呈现出诡异和夸张的形状。
而我,由于忘记了这件事,因地制宜,急中生智,从社团旁的操场上捧来一抔沙土,不顾其他人惊讶的眼光,合上的手掌从中间微微张开,沙土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我不像是来创作艺术的,更像是来搞破坏的,看着旁边男同学斜视的目光,已经把”弄脏了地面你来打扫啊“的心里话写在脸上了。
不管了,这件事是我最擅长的了。
可我忘记了自己很早之前就了解过的常识,下雨后的沙土看似粘合牢固,实际则很容易坍塌垮掉。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不行,那就...换个思路?
知咲端坐在教室中央的桌子上,沾满沙土的校服袖口高高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眼睛直直注视着我面前的“杰作”。
是赞许?是讥讽?或是单纯的好奇,好奇这个傻子到底要玩出什么名堂?我自作多情又自以为是地不经意阅读着她的表情,可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她只是这样看着。
知咲就是这样,刻意地追求着合理和得体的行为,连表情也不例外。
“这些沙子肯定不够,我去再拿些来。”
但却是她为我又去操场捧来另一抔沙土,为此弄脏了衣袖。
我分不清她的好意,是作为社长的份内职务,还是作为朋友的热心帮助,但我告诉自己,这不重要,也思考不出答案。
“前辈,你是在堆正在喷发的火山吗?”
突然,她轻声问道,眼里的好奇流光溢彩。
“是沙堡,我小时候在茨城的海滨公园里经常堆。” 我指尖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沙堡的上缘,那里本该有个骄傲竖立的尖顶,但它倒下了,沙粒凹陷进去,确实像火山,也像几何课上演示用的棱柱。
知咲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我走来,带着混杂着丙烯和松节油的气息靠近,走到未成型的沙堡旁,目光停留在沙堡底座旁倾泻下来的沙粒,若有所思。但很快,她把这些沙粒收集起来放到手心,握紧。
随后,沙粒随着她手指的轨迹,均匀地在沙堡外环绕落下,形成一个颇规整的圆形。
“怎么样,像是喷发后的火山灰吗?”
“这样是很好,但感觉还是差点什么,不够完美?”
“没必要追求完美,完美是艺术的终点,也是坟墓。” 知咲猝不及防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似乎不符合她的性格,我有些惊讶。
她见我没有回答,低头为我的沙堡重塑尖顶。
我看她手指灵巧,捏合沙子的姿势非常熟练,仿佛每一粒沙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不久,坍塌的尖顶便重现眼前。
“知咲同学,之前堆过沙?”
“小时候,我们家旁的公园曾经经常举办堆沙大赛,人山人海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也记得最初堆沙是为了自己内心的成就感和喜悦。直到我参加了比赛,我总捏得不上不下,要么第二要么第三,从没拿到过头名,后来就落下了完美主义的毛病,堆沙后来对我来说成了心里的负担,没有乐趣,后面学习忙了起来,索性也放下了。”
“后来想明白了,比起造物主,我更适合做废墟处理员。”
她松开握满沙子的手,长呼一口气,为了缓和僵住的气氛,她挠了挠头,又笑着补充说,可我分明看到一丝苦涩略过她纤瘦的侧脸。
那段美好的过往回忆随着她睫毛低垂而落幕,如今泛上心头的又是什么呢。
“也许,不参加比赛的话,就会一直坚持下去吧。” 我想听到知咲的心声,作为同好,作为朋友,而不是作为社团中的同事或是上下级关系。”你会后悔么?”
她的手指在沙地上机械的画着同一个圆。
“从另一个角度想,我不参加比赛也许也会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抓住机会去证明自己呢?这样也好,认清自己的局限,不去做第一名的美梦。”
我只是怔怔地点点头。
接着,她从旁边的桌洞里翻出一个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瓶,浅褐色的发丝垂落在瓶口。一部分闲置的沙土被她倒入容器,混入碾碎的水彩笔芯——靛蓝与赭石在沙粒间晕染,像是把暮色揉进了时光胶囊。
"前辈,谢谢你启发了我,现在我也要开始我的旧物新生创作了。"她将树脂缓缓注入瓶中的动作,让我想起长辈们封存青梅酒时的虔诚。那些不断崩塌的沙粒在透明介质里悬浮成精致的城堡,每粒沙都裹着彩虹色的光膜。
终于云开见日,可长日将尽,夕阳正为每件作品公平地镀上金边。夕阳正为每件器物镀上金边。知咲的树脂沙粒在余晖中投射出细密光斑,我的火山裂缝里嵌着她塞进的创意。
当她的指尖掠过那些凹凸纹路,我看见了想看见的东西。
暮色渐浓时,知咲突然掀开美术室后方的防尘布。老式幻灯机将社员们的作品投射在天花板上——易拉罐的金属光泽在墙面流淌成银河,诗页陶器在光影中落下文字雨,沙堡与火山正在虚空中对峙。
"要听听废墟处理员的建议吗?"她握着遥控器的手背泛起青白,投影光线在她睫毛上织出金网,"把作品打碎重组,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我看着她将尚未晒干的沙土摔向软垫,裂缝中竟滚出颗浑圆的玻璃珠——那是她趁我不注意时塞进的秘密。珠子内部封存着极小的沙堡照片,在灯光下折射出七重彩虹。
"这是..."
"修复师的恶作剧。"她别过头去整理幻灯片,耳尖却泛起珊瑚色,"沙粒会流逝,但光的折射是永恒的。"
窗外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我们趴在窗边,看见最早完成作品的男生,正将燃烧的塑料瓶抛向雨后水洼。靛紫色火焰在水面绽放的瞬间,知咲突然抓住我的衣袖:
"快看!"
火焰倒影中,我们的树脂沙堡与诗页陶器正以奇异的方式重叠。流动的光影里,沙粒化作星屑,诗句熔成金箔,裂缝里的玻璃珠折射出微型彩虹,在暮色中织就通往银河的桥。
知咲的呼吸轻拂过我耳畔:"不完美的事物相遇时,会诞生比完美更珍贵的东西呢。"
她的影子与我的在墙上交叠成沙漏的形状,树脂瓶中的沙粒仍在缓缓沉降。我知道这些被定格的沙终将在岁月里化作星尘,但此刻它们正载着某个未命名的黄昏,永远停泊在这个阴沉又深刻的暮色里。
听完知咲的苦诉后内心乱成一团是我不堪的现实,夜晚带着混乱入眠,幻想暮色交织出我美好的梦想。可那时教室里早已没有人了,沙地恢复如初,没有了滑倒的风险,第二天学生们又可以在上面练习跳远了。
拿到了堆沙比赛的冠军,就一定会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