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黄昏,在关闭美术社大门之前,我在角落里发现一枚玻璃瓶。
瓶底沉着蒟蒻冻残留的胶质,腊梅瓣早已褪成半透明的蝉翼,边缘蜷曲的弧度却让我想起那几近崩塌的沙堡。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校服外套松垮地披在肩上,眼神像是护食的猫咪。
“你还没走吗?”
“怎么,不待见我吗,你怎么一直最后一个走呢?”
“阳光明媚,我想趁天气好多画一会,话说知咲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指了指角落里的玻璃瓶
“我的小收藏。” 她的手里正握着半融的冰格:“果冻吃过吧,就是这个,只不过是冷冻后的,我又捡了几片梅花花瓣放了进去,很美不是吗?可不会持续几天,这种天气下低温会延缓腐败,但改变不了消散的本质。”
阳光穿透她手中的冰块,在地面投下晃动的菱形光斑,像被拆解成几何图形的雨季。
“感兴趣的话,前辈可以仔细看看。”
我把玻璃瓶从角落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晃了晃,里面的胶质中浮起细密气泡:“至少这些气泡记录了当时的温度,看起来就很凉爽。”
“是吗?”她捏起桌子上的一片美术印花贴在窗玻璃上,是茨城随处可见的紫阳花,然而在晚春还欣赏不到它们开花的美丽。暮色透过萎蔫的经络,在天花板织出血管状的投影。
窗外恰有飞鸟掠过,惊散出有棱角的光影。细微的寒意融化在四月的暖风里,而她指尖残留的冰水正沿着窗框缓缓下坠,在夕阳中拉出一道虹桥。
“雨停了,操场上又热闹起来了呢。”
知咲的指尖在冷柜玻璃上留下出白雾,蒟蒻冻中的梅花标本随温度变化舒展瓣膜。荧光灯管在她睫毛上刷出冷色调的蓝,像给初夏清晨提前降了场霜。
“顾同学,你觉得,冰冷冷的人会像这果冻一样变温暖吗?”她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浮在融化的冰水之上。
“或许吧。”我思索着,“如果想变暖的话?”
她垂下眼帘,镊子在指间转了半圈,像思考中的停顿。窗玻璃上那片紫阳花贴纸已微微卷角,仿佛在晚春的暖风里迟疑。
我轻轻走到窗边,知咲的眼神随着操场上嬉戏打闹的人群缓缓移动,她的嘴角微微抽动,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黄昏将她橘黄色的头发染成绯红,她拿出画布,举起画笔,夕阳斜洒在上面,如同舞台剧打光的盛大开场,又像是某种神圣仪式的起始。
站在自然光和荧光的边界,她的身影轮廓清晰又模糊,画笔在纸上一遍遍地急速掠过,大得有些令人震悚的太阳悬挂在上方,下方的线条描绘出形形色色的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知咲的画如此地...尖锐。
锋利的笔触切开大地,人们哭泣、呐喊,几乎都要跌入裂缝中,明明是对着一幅看似非常和谐的画面临摹...
...
长久的沉默,我只是看着知咲继续她的画作,蒟蒻果冻陪在我脚边。
“抱歉,顾同学...前辈。”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像是黄昏里最后一缕褪色的余光,融化在渐暗的天色里。
“抱歉?”我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试图确认她的道歉是针对什么。然而知咲并没有回答,她的眼神仍落在画布上,笔触却逐渐放缓,像是在迟疑着什么。
她的手微微颤了颤,最终却又继续描摹那些破碎的身影。夕阳已经沉至地平线,画布上的世界陷入浓重的橘红,如同被烈焰吞噬的城市。
“这幅画……”我低声开口,“和你以前的风格不太一样。”
知咲停下笔,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带着某种游离感。
“是吗?可是……这才是我此刻真正想画的。”她抬眼看向窗外,操场上的人影被暮色拉得很长,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被风吹散在半空中,隐隐约约,像是某种遥远的回音。
“前辈,你知道吗?”知咲的语气平静得过分,“我一直在想,画画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 我不知该如何附和她。
“是热爱,也是逃避。” 她轻轻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声音低而柔,夹杂着不可言说的沉重,“很多时候,我是认为自己做不了其他事,才选择了美术这个爱好,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爱不爱它。”
她的手指点在画布上,那是一个站在裂缝边缘的身影,笔触格外深重,身影却格外模糊,如同被时间反复雕琢的痕迹。
“等到我找到答案的那一天,我想她会变清晰的。”
她垂下眼帘,将画笔放回盒子里,整幅画作就这样停留在几乎完成但未完成的状态,仿佛画中的人物也被时间冻结在了即将坠落的瞬间。
“今天就到这里吧。”知咲站起身,裙摆微微晃动,像湖面漂浮的花瓣,她伸手拿起冷柜上的玻璃瓶,指尖在瓶身划过,凝结的水雾随之散开,梅花瓣依旧静静地沉在胶质中。
她缓步走到门口,脚步轻盈,透过窗户洒落的光在她的身后拖出一片细长的影子。推开门时,她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琥珀色的眼瞳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像是一块未打磨的蜜蜡,温润而深邃。
“前辈,你会记住这个黄昏吗?”
夜风吹入室内,掀起散落在桌上的素描纸,纸页相互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操场的喧嚣已经淡去,夜色如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玻璃窗上的紫阳花。
“……我会。”我最终回答道。“知咲,我希望你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虽然很难。”
“谢谢。”
知咲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拢了拢鬓角的发丝,动作优雅而缓慢,随后轻盈地转身,裙摆在夜风中微微扬起,像一片飘落的羽毛,最终消失在昏黄的街灯下。
而那幅未完成的画,仍旧留在画架上,在微微颤动的灯光下,像是有生命般微微颤抖着。
我又想起社团大会那天,她那礼貌而又疏远的举止,我想,我该帮帮知咲,我也想看看,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和那副完成后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