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说了吗,公园要拆迁了!”
“什么拆迁,我看了今早新闻的报道,明明是改建!”
“诶?不是一个意思吗?”
我走在上学路上,听到街边巷口几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孩子叽喳议论着。我打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常陆海滨公园”,原来下周末政府要在公园上修建一圈绿化带。
趁着这周末没事,去看看吧,说不定之后就大变样了,我这么想着。
好久不见他们了,不如约好一起去吧。
“啊?下周末去公园?干嘛?”
中午的食堂里,还没等我说完具体缘由,顺泽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寿司,嘴上还沾着饭粒,抬起头来,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其实也没什么...”,我坐在他的正对面,举起手机,目光从他身上平移,示意他看上面显示的新闻。
“我还以为公园要拆了呢,这有什么好特意去一趟的。” 他摇了摇头,微微挑眉,露出不感兴趣的表情,说罢就要拿起筷子继续大快朵颐。
“就当陪哥们一起转转散散心,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 顺泽伸了个懒腰,故意拉长了尾音,似乎在期待我感激的话语。
还真是熟悉的他。
“等等,下周末,我看看日程表。” 好像意识到时间问题,他突然严肃地自我打断,低头翻出手机开屏拨弄了起来。
“下周末...下周末...坏了,我和千代晴约好了老师一起去线下辅导!”
“周六周日都没空吗?”
“都约了...斯米马赛!” 顺泽向我做了一个半鞠躬的动作,认真到有些滑稽。
好吧,这下两个人都约不上了。
“嘿嘿别生气,等下次,下次一定。”
要叫上知咲吗?
算了。
之前聊天有了解到,知咲的家在比较偏的筑波,离公园的位置有些太远了,而且知咲自己说周末几乎很少出门,更愿意在家里写写画画,还是别麻烦人家了。
我家在水户,紧邻公园所在的常陆那珂市,那就我自己一个人去吧。
如果你在的话,应该会陪我一起去的吧,毕竟,那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夏天。
又是一个夏天。
周日,起了个大早,在家里吃完早饭,坐上穿梭市间的绿皮电车,接近十点就到了海滨公园—国营常陆公园,关东最赫赫有名的国营公园,因此政府下令的改建也是自然没有办法的事情。
晨光把电车玻璃染成蜂蜜色时,我闻到了海风的气息。
穿过检票口的瞬间,沙砾摩擦鞋底的触感让记忆翻涌,多少年前的夏天,赤脚踩在这片沙地上奔跑时,脚心也曾被沙子硌得发痒。我想脱下鞋子来,去再次感受那久违的体验,可周围人实在太多,这样做也确实有些失态。
是啊,我早也不是可以被随意宽容和原谅的小孩子了吧。我轻拍自己的头,为刚才有些冒失的想法感到好笑又无奈。
那个瞬间的我讨厌它们,幻想第二天所有的沙粒变成松松软软的榻榻米,我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躺在上面,再也不用顾忌衣服被弄脏或者是皮肤被烘得发烫。
可每当我和她搭建起一个又一个美丽又独特的城堡的时候,我又发自内心的感谢它们。
沿着海滨砾石组成的天然步道慢慢走着,沙地似乎比我记忆中的更加辽阔。蓝白相间的矮牵牛依旧沿着步道开成波浪,只是原本被我们称作“秘密基地”的沙丘凹陷处,如今插着写有「工事区域」的黄色三角旗。我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细碎的闪光从指缝坠落,像那年夏天她别在发间的玻璃珠发卡。
“夏天,你看,沙子在太阳下会发光哎!”
“那是阳光的颜色啦。”
海风带来记忆的讯息,当我们的心意被时光磨损,直到成为岁月掩盖的秘密。
“要加装自动灌溉系统呢。”
“是啊,不过这里地形不平,可要特别注意下。”
穿工作服的大叔们抱着图纸路过时,我听见零碎的对话。他们皮鞋碾过的沙地里,埋葬着我们曾用贝壳划出的歪扭字迹。
“夏天的夏,是这么写吗?”
“里面少了一条横线啊喂,我要在你的‘桓’字里拿去一条补上!”
沙地旁的柳树见证了我们童年的笑容,如今它更加繁茂,遮住了我们常走的那条通往她家的幽深小径。
我心里有些难过,直到最后也只是她半路上的过客,连她的家都不知道在哪里。
中午时分,几辆施工车缓缓驶入公园。工人们戴着安全帽,有的在量尺,有的在搬运绿色围栏。一个穿着蓝色背心的负责人站在沙地边缘,用扩音器宣布着:
“今天下午一点开始绿化带工程,计划在沙地区域周围种植常绿灌木和观赏草,预计三个月完工。”
云像融化的奶油般慵懒流动时,推土机的轰鸣撕裂了潮声。我站在禁止入内的警戒线外,看着履带碾过我们埋过许愿瓶的沙坑。
开工的时间到了,阳光在树影间流转,像从指缝中漏下的时间。公园沙地的边缘被围起了半人高的铁质护栏,红白相间的施工标示带轻轻在风中飘动。几名身穿荧光马甲的施工人员陆续拉来一台台工具车,挖掘机停在一旁静默待命,如同沉睡的巨兽,只等一声令下,便会唤醒这片沉睡的土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从货车上卸下成捆的草皮卷和幼苗,一卷卷绿色网格缓缓铺展,沙地被一寸寸覆盖。那些绿色的新生命被细致地排列在沙地边上,等待被种入土壤的怀抱。灌木是银边小叶黄杨,低矮规整,像某种符号一般强调秩序;而观赏草则是来自长野的一种细叶羽叶草,风吹过便会泛起层层绿色涟漪,仿佛自然的呼吸。
我知道,这一切都在按计划发生,没有人会为某个少年和他记忆中的女孩暂停整个城市的变迁,就算暂停又如何呢,时间也不会倒流,而是向前挺进,携带着席卷着所有的人。
有几个瞬间,我想要拨开面前的人群,冲到施工队负责人面前大喊,想要痛骂、命令、祈求,以一切方式去阻止他们毁灭我记忆中最宝贵的栖息地。
工人们搬运的绿化带树苗在烈日下蜷缩着叶片,根部包裹的塑料膜反着冷冽的光,在几个瞬间我又立刻冷静了下来。
别犯傻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阳光渐渐西斜,光影在沙地与泥土交接的缝隙里延伸。风开始变得潮湿,吹动我肩上的衣角,也吹乱了我脑海中那些被时间封存的画面。
我坐在沙地边缘最后一块裸露的区域,默默望着远处高高挂着的施工布标。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便从包里取出一罐汽水——是我们小时候最常喝的那种柠檬味,瓶身上的LOGO换了好几代,却还保留着最初的颜色。
“你啊,还是喜欢这种老土的口味。”
要是你在的话,大概会笑我吧。我轻轻拉开拉环,气泡“嘶”地一声冒出来,清爽的凉气扑面而来,就像那个夏天还没结束一样,我也不会因为担心牙痛而放弃甜食和冷饮。
可你真的不在了。也没有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风带起落叶翻过围栏,我仿佛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背影在沙地上奔跑,留下不着痕迹的足迹。
我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朝着那个虚无的身影走了几步,却终止在一块刚刚铺好的草皮前。
“我来过了,夏天,替你看了它最后一眼。”
“所以,哪怕这个地方会改变,也会在我心里,留下你曾经的模样。”
回程电车上,绿化带施工的新闻在手机屏幕闪烁。我把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玻璃倒影里十七岁的面容,正与沙地上永不褪色的夏天静静对视,看着包里的一扑沙土,我苦涩地笑了。
抱歉,这次就让我孩子气一些自私一些吧,我想留下最后一点印记。
风铃草会开,海浪依旧会拍打岸边,一切如初,人们不会在意小小的沙地,只会因为绿化带带来更清新的空气和更美丽的环境而高兴。
被唾弃的,被掩盖的,被遗忘的,所有的爱和疼痛的洪流,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涌动,完整地破碎。我不知道这些不安分的喧哗最终会走向何方,我并不是造物主,也找不到它们的归宿。
“夏天,我害怕下次你回来的时候,公园真的大变样了,你不认识它了,我们找不到约定见面的地点了,该怎么办呢?”
我没有哭,只是常陆那珂的风沙太大,我很坚强,我不会流泪,那些都是过去式,我不会...
“不仅是下个夏天,还有下下个夏天,更多更多。我们还可以在公园之外的地方约定见面,商场、饭店、咖啡厅,可以是任何你喜欢的地方。”
时间的剑削铁如泥,斩断所有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