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蝉再次眷恋树,夏天又来临了。
期末考试步步紧逼,社团陆续也减少了活动,平常熙熙攘攘的操场也变得空落落的,我的心也是。
这次又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一周一次的聚会暂停了,美术社的大门关得死死的,知咲说大家可以放个短短的假期了,虽然无法完全用来享受高中生活,好歹算是勉强抽身了。
蝉鸣像一根生锈的缝衣针,把暑气一针一针扎进皮肤里。
我蹲在美术社窗外的树荫下,指尖轻轻拨弄着落在膝上的一枚枯叶,透过窗上的反光,看见那些被整齐封存的画作—那些画在柜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即便上面的内容再栩栩如生,但人类从未赋予它们真正的生命,窗、门、墙组成了牢固无比的绝望监牢。
知咲的向日葵在纸上永远盛开,而我的蓝色蝴蝶,也只能永远悬停在振翅的一刻。阳光穿过叶隙,斜斜落在画柜的铁锁上,阴影被拉长,像一道愈合不全的旧伤口,不断撕扯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群聊也逐渐安静下来,只有知咲偶尔还会上传她新画的作品——色彩更浓烈了,是属于夏天的那种火热和张扬。
画不再被人需要,人也不再被人需要。
时至周末,复习累了便拿起画笔放松成为了我的习惯。我很享受这种安静独处的时刻,可每当完成画作的时候,却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份满足和兴奋,以往这个角色是由知咲来扮演,在美术社里,她总会不耐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在我身边给予赞誉。
如今的我,却只剩下一个人,对着手机屏幕,在line的聊天框里徘徊良久,最终还是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也没有按下发送键。
太阳斜射入画,微风吹着柳树的细枝拂过窗边,她的脸,她的发。
习惯里出现了巨大的缺口,还真是不适应呢。
是怕打扰别人,还是怕别人不会像知咲那样欣赏自己呢,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害怕否定和不回应吧。
叮。
思想斗争着,突然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
“前辈,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
“我蛮好的,你呢?有空见一面吧。”
还真是突兀。
夜晚,课间,周围暗如深海,只有教学楼灯火通明,课间的喧嚣远远传来,如海浪涌动。教学楼灯火通明,远处街道的霓虹泛着淡蓝色的冷光。天台上的铁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旧铁的味道。
天台栏杆上缠绕着枯萎的常春藤,锈迹斑驳的铁网外悬着一弯残月。我站在天台中央的凸起地砖上,将悄悄带来的煤油灯点燃,昏黄的光在风中微微晃动,只照亮一小片区域,仿佛将我们从世界中剥离出来。
风吹动铁网上残留的常春藤,月亮从云层缝隙中露出面庞,照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倒影朦胧。我抬头望着这熟悉的地方,却已记不清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午休时独自来透气,也许是课间逃离喧嚣想静静发呆。
初中的天台给我印象更深点,是千代晴在上面涂鸦的缘故吗,我想应该是如此。
好久没见过她了。
听顺泽说她现在在班里的成绩已经是前三名了,每天都非常忙碌,连和他见面的机会都不多。初中任性叛逆的少女,我还记得她骑着涂满二次元图案的改装摩托车在学校门前飞驰狂飙,在操场社团招新环节的舞台上打扮成赛博舞者的模样展现自己。
为了考进东京或京都大学,或许这些都不重要。
便利店塑料袋里的冰镇可乐开始渗出水珠,沿着指尖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灰的痕迹。”咕嘟、咕嘟”,在这么热的天猛灌一大口,还真是透心清爽呢。
“顾前辈,抱歉我来晚了。”
身后传来鞋子踏在台阶上的扑嗒细响。我回头,知咲正抱着一卷画布站在煤油灯的光晕之外,制服衬衫袖子整齐地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若隐若现的油彩印记。她的双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梢扫过我手背,带着洗发精淡淡的矢车菊香味,柔软而温暖。
她歪头打量我脚边化了一半的冰,突然轻笑出声:“前辈是要热得像果冻那样融化了吗。”
“该抱歉的是我,马上要考试了,还提出这么过分的讨厌请求。”
“我们是朋友,见面是一点都不过分的事啊。”
“上周我去了公园,可惜沙坑里刚长成的蒲公英就那样被施工的尘土掩埋了。” 知咲率先开口。
“好巧,我上周也去了,但没有看到你诶。”
“我从小就经常在那里玩,知道那里改建了也蛮惊讶和失落的,正好有空就想要去看一下,然后带着画笔,定格它变化前最后的样子。“
知咲突然从帆布包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画稿—公园的写实景象赫然出现在纸上,可更吸引我目光的不是公园。
画面的左下方,穿白裙的少女站在坍塌的沙堡前,裙摆浸在雨水里,明明是阴天,她的背影却被拉得很长。
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这是...
我们都没有失忆症,那天并没有下雨。
“当然,也是我心里映射出的公园的样子,顾同学,你看,画得怎么样,美吗?”
她双手持稳画稿,往我这里轻推,想要让我看更仔细些。
“也许是我的画技退步了呢,连脸都不愿意画,大概是怕画不好。”
“少女在流泪。” 我怔怔地附和着,这是我的本心。
我仔细地凝视那幅速写,少女的四周是一片柔光与剪影。场景在我的眼中开始扭曲,一股眩晕的感觉朝我袭来。
风大了些,煤油灯忽明忽暗,我仿佛看见画中少女倏然转身,雨滴从宣纸边缘渗出,在地面汇成闪着磷光的河。
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谁。
“顾同学,你知道吗,我的灵感来自于你,是你之前在社团里启发了我。”
见我沉默,她继续补充着,用手轻轻拉我一起走到天台边,月亮暂时摆脱了乌云的侵扰,变得清亮了许多。
然而离煤油灯的灯光越来越远,陌生的黑暗包围了我们。
“前辈的画……总是很寂寞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幅画,飘舞的蓝色蝴蝶孤独地飞在少女的肩头,眺望远方的忧郁少女站在角落,露出一个踌躇的侧身,车水马龙的街道像一条无法逾越的界线,横在画面中央,将她和对岸的“光”永远分开。
她的眼睛里没有色彩,也没有神采。
知咲曾问我为何画龙不点睛,我告诉她,这是我心里看到的景象。
“那个女孩……眼里无光,像是在之前悲伤地痛哭了一场。”
“只是随便画画。”
喉咙干涩得像吞下砂砾,记忆如潮水漫涌,语速先急后缓,这明显的狡辩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真的是随便吗,前辈?”
“我想,那栩栩如生的女孩,我想我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