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是在一阵恍惚中到达目的地的。
当车身轻轻一顿,沉寂许久时,她才意识到回程之旅已经结束。全身的肌肉在一路无意识的紧绷中变得酸胀,弄得她后知后觉,眉头紧蹙。活动了几下身体后她跟着汉斯下了车,傍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庄园那混合着泥土与晚香玉的气息。
天色已是黄昏,西边天空残留着一抹被地平线分割开来的橘黄,此刻正在被深紫色的暮霭迅速吞噬。她眯起眼睛,注视着那抹即将消失的边界,同时也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伊拉庄园那锻铁镂花的大门此刻正毫无防备地敞开着,而门口早已有人等候。那是一位身穿深色服饰,背脊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老者,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平整,就如同其身后那些同样修建完好的草坪。
他的面容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严肃,思索片刻后,女孩才从模糊的记忆中找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是斯顿,家中的管事。爱丽丝快步上前刚想开口,声音还未冲出喉咙,斯顿便微微抬起手,食指轻轻抵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手掌又向下虚按了两次,目光沉沉地望向主宅方向。
爱丽丝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能大声说话。她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急切地凑近些,用几乎快要听不见的气音问道。
“是谁?”
斯顿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镜片后审视着爱丽丝苍白的面容,片刻后,才用同样轻而稳的声音答道。
“解释起来需要些时间,小姐。外面风凉,也不合礼数,请先随我进屋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在巨大变故面前,仍然竭力维持秩序的惯常姿态。
爱丽丝闻言不再多问,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她的喉咙令她快要窒息。她对身后的汉斯匆匆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主宅。脚下的路似乎比记忆中更长,两旁精心修剪的灌木在暮色里变成幢幢黑影。
主宅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但那光在此刻看来,却显得异常压抑。
汉斯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望着爱丽丝快要奔跑起来的背影沉重地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又一场告别,我都快记不清是第几次见到这种场景了”
斯顿转向他,彬彬有礼却难掩哀色地微微躬身。
“远道而来的学院教师,感谢您苦费心思送小姐回来。这份周全,老爷和夫人若是知晓,定会感念”
“分内之事”
汉斯摆了摆手,目光仍追随着爱丽丝消失的方向。
“学院给了一个月的期限,但我个人希望她能尽快调整好状态回来。我调阅过她的课业与魔力记录,相当出色,也足够刻苦。这样的好苗子可经不起时间的耽误,对于她们这样既刻苦,天赋又好的人来说,一天的时间就足以与同龄人拉开巨大的差距”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变故难免,但路总得向前走”
斯顿再次欠身,姿态标准得像是从教科书中走出来的一般。
“您的话,我会如实转告老爷和夫人。若是不嫌弃,房内有准备给客人的茶点,这个时间应该还没凉透”
他没有做出任何保证,只是履行着传递信息的职责。随后又像是考虑到了对方的身份,用一种谁都能听出来的客套语气故作邀请。
“嗯,我这个外人就不进去打扰你们的家事了”
汉斯最后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的大宅,转身走向马车。车厢随着他一脚踏入微微晃动了一阵,车夫挥动鞭子,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转动的声音渐渐远去,融入了沉沉暮色之中。
爱丽丝穿过门厅,室内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清冷花香,中间混杂着蜂蜡和旧木头的气味。往日里总会迎上来的仆人们不见踪影,只有不时隐约传来压抑脚步声。所有的装饰物都蒙上了一层黑纱,光线显得格外昏暗柔和。
同时,她还看见通往主厅的拱门两旁,已经摆上了用银盘承托的,还未点燃的白色长烛。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爱丽丝走了进去。
脚下的地面踏上去时柔软的宛若棉花,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又像沉在深水。爱丽丝惊讶地发现整个宅邸似乎都覆盖着一层魔力,令任何的碰撞和踩踏都无法发出丝毫声响,而其内在的稳固令她都连连称奇。
随后,她发现了一条被待燃蜡烛包围的路。手腕粗的苍白蜡烛笔直地指向昏暗的天花板,它们之间间隔均匀,形成一条通道,通往主宅深处某个她从未踏足的厅室。
空气里那股清冷的花香愈发浓郁了,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气味。她顺着这条被白烛簇拥的道路向前走,两侧墙壁上的肖像画都被罩上了黑纱,画中那些本就威严的人像的目光此刻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快要活过来一般。
她一步一步的踏在那覆盖着魔力的地板上。奇怪的是,明明没有脚步声,却仍有一股雷鸣般的响声一直在她的脑内回响。
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雕刻着繁复藤蔓图案的双开门。门缝里漏出更明亮些的光,还有那浓郁花香真正的源头。
她靠近了些,发现眼前是一个被布置得极为精美,却也因此显得格外不真实的小房间。地上铺满了颜色素雅的花瓣,浅紫,月白,淡鹅黄,层层叠叠,像是刚下过一场花雨。
房间的墙壁穹顶,甚至每一处角落都悬挂着累累的洁白不知名花朵,它们簇拥成团,低垂着仿佛都在鞠躬。这里不像一个房间,更像是一个花圃。而在这花园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水晶棺椁。棺椁尚未合拢,棺口就那么敞开着,似乎不怕被任何人看见。
爱丽丝的喉咙发紧,她能清晰地从远处看到,棺内铺陈着宛如稠蜜流淌而下的丝绸白布,质地细腻,光泽柔和。而在其中,似乎静静的躺着什么。
“是谁?”
这两个字在她心尖滚动,令她久久不能移开视线。她咽了一下口水,那声音在过分静谧的花房里显得异常清晰。双脚像失去知觉一般钉在原地,她想看,想立刻知道那棺柩之中到底躺着谁。
但她又害怕,害怕一旦确认,某种在她心中的东西就会彻底碎裂。矛盾的情绪撕扯着她,让她在这花香弥漫的房间里,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对未知的焦灼压过了恐惧。她沉沉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一步又一步向那黑色的水晶棺椁挪去。
她越来越近,棺椁边缘冷冽的黑水晶反射着周围的白花和暖色的灯光,泛着幽暗的泽润。她的视线越过棺沿,投向那一片纯白。
“欸?”
没有预想中安详或苍白的面容,没有遗体,棺内净是些物件。
首当其冲的是一只绒毛有些旧,但依旧柔软的棕色玩具熊,憨憨地歪着头。它缺了一只的宝石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衬得其生动又可爱。
一支笔杆润泽的深色羽毛笔斜靠在玩具熊旁边,还有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纸张有些泛黄,边缘微卷,字迹从工整到略显潦草,密密麻麻,似乎记录着很长很长的时光。它们被妥帖地安置在丝绸白布之上,仿佛这就是它们永恒的归宿。
爱丽丝愣住了,满腔的悲怆和恐惧猛地撞上一片空无,最后化作一声短促而迷茫的轻哼。
“嗯?”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人还没送到棺材之中吗?但是既然没送过来,为什么要在棺材里放上这些杂物?就在她心神摇曳,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景象攫住,试图理解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何含义之时。
“姐姐!”
身后,那浓郁的花香忽地被一阵轻风搅动。一声稚嫩清脆,带着无限思念和欢欣的呼唤,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她的耳中。没等她回头,甚至没等她将这熟悉的声音与记忆完全对接,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侧后方猛地撞入了她的怀中。
力道不大,却足够将她从恍惚中撞醒,也将她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她稳住身形,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低头看去。
棕色的微卷头发,正呼呼地打在她的肚子上。然后,那双大大的,亮莹莹的棕黄色眼睛抬了起来,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住了她。
是米莉,依旧是那张可爱得让人心头发软的小脸,依旧是她离开时的那副模样。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只是轻轻打了个盹,未曾留下任何痕迹。唯一的区别便是,以往总是穿着亮色衣服的她今天,换了一身灰色的裙子和白色的长棉袜。
米莉用尽全力般死死抱住了爱丽丝的腰,小脑袋埋在她身前,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一连串的话语如同积蓄了许久的泉水,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
“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姐姐,我好想你,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我有好好练习魔法,我有努力吃饭长高,我有尝试给你写信...虽然米莉字认识的还不多...我,我还以为要等好久好久才能,才能再见到姐姐你...呜”
说到最后,女孩那强装的欢快终于绷不住,化成了委屈又欣喜的啜泣,温热的湿意透过衣料,熨帖在爱丽丝的皮肤上。
真实,温暖,鲜活。爱丽丝僵住的手臂缓缓收紧,将怀中这让她有些失而复得心情的小小太阳彻底拥住。先前那些不好的想象在这一刻,全都被怀中真实的温度和呜咽声击得粉碎。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从心头滚落,取而代之的,是足以酸软身体的庆幸,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茫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她疑惑之际,花丛掩映的拱门处,几片低垂的白花被轻柔地拨开,一道身影静静地走了过来。
是瑟琳娜,这位庄园的女主人,爱丽丝才认下不久的,这个世界的母亲。她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深黑色衣裙,裙摆长而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黯淡银质胸针。她的长发不像平日那样精心编挽,只是简单地拢在脑后,几缕发丝松脱,垂在有些皱纹的脸颊边。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没有太明显的悲戚,只有那浓浓的,仿佛刻入骨髓的疲惫,以及某种极力维持的平静。但当她的目光落在爱丽丝身上时,那沉寂的眼底,终究还是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想到某事的她控制不住的开始生出眼泪来。
爱丽丝张了张嘴,喉咙却哽住了。一路上的恐慌,猜测,见到米莉后的庆幸与更大的迷茫,还有此刻看着瑟琳娜这副模样时,心底莫名涌上了酸楚。种种情绪混杂翻腾,几乎要冲破眼眶。她强忍着,指甲悄悄掐进掌心,才把那阵突如其来的泪意逼退回去。
“母亲...”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还轻咳了两声又重复了一遍。而被呼唤的瑟琳娜朝着女儿走近了一些,她在爱丽丝面前伸出手,似乎想如往常那样抚摸她的头发,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灿烂金发时顿了顿,转而轻轻落在她的肩膀上。
“爱丽丝,你回来了”
她顿了顿,目光细细描摹着爱丽丝的脸庞,仿佛要将分开这段时日的每一丝变化都收进眼底。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了,关切,思念,担忧,以及一种欲言又止的哀伤。
“我很想问问你,这一段时间在学校里过得好不好,吃得惯么,睡得安稳么,有没有想家...”
瑟琳娜顿了顿,随后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房间中央那具黑色的水晶棺椁,眼神瞬间变得空虚。
“不过,那些可以稍后再说”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爱丽丝,声音压得更低继续道。
“我们先离开这里,这里不适合久待,别打扰了她休息”
“她?”
爱丽丝的困惑终于冲口而出,她忍不住也看向那空荡荡的棺椁,那里只有玩偶,羽毛笔和信纸,在素白丝绸的衬托下,显得既温馨又无比诡异。
“可是母亲,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啊?只有一些...东西”
瑟琳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落在棺中那只绒毛有些旧的棕色玩具熊上。她静默了几秒,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椁微微俯身。她伸出双手,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碰碎一般将那只歪着头的玩具熊从白布上捧了起来。
小熊软软地倚在她掌心,那只缺失的宝石眼窝,正对着她低垂的面容。她将小熊轻轻抱在怀里,如同怀抱一个婴儿般。然后,她抬起眼帘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又或者,是望向了某个只有她能看到的身影。
“是安妮,你和米莉都没能见过面的姐姐,安妮·伊拉。明天,就是她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