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铅灰色的云层仿佛浸透了水的布料,沉甸甸地悬在伊拉庄园上空,却始终落不下一滴雨。风不知何时停了,连庭院里最纤细的草叶都纹丝不动。
葬礼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开始,没有什么繁琐的仪仗,没有喧嚣也没有敲响丧钟的环节。一切都刻意收敛着,毕竟安妮的死法真的没办法太大张旗鼓。这个环节都像是盖上了一层薄膜,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了心底。
只有寥寥数人,静默地立在主宅前那片宽阔的,此刻却铺满了白色花瓣的草坪上。有伊拉家的朋友,几位面露难色的男人。也有安妮曾经最亲近的玩伴,几个与爱丽丝年纪相仿的孩子。
孩子们大多数都穿着不合身的深色衣裳,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茫然与不安,紧紧攥着身旁大人的手。无人交谈,连眼神的触碰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宁静,或是触动了主人那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溃的哀伤。
草坪的中央,那条由白色长烛铺就的道路尽头,光滑的黑色水晶棺椁已被魔法轻柔地托起,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棺盖依然微微敞开,里面铺设的洁白丝绸在阴沉天光下泛着柔和的,珍珠般的微光。
而丝绸之上,除了爱丽丝昨日见到的旧玩具熊,羽毛笔与纸张外,此刻更是多了一件被平整安放的衣物。那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精致漂亮,一些地方还用了金丝做点缀,如若是忽略掉那上面泛黄的污渍,这倒是一件漂亮的衣服。
这是曾被安妮和爱丽丝先后穿过的服饰,瑟琳娜一直将它小心保存,不曾清洗。那些污渍,是安妮留在这世间最后的,每次查看都令她触目惊心的痕迹。她舍不得洗去,仿佛洗去了,连女儿最后的存在证明也会随之被驱散。
棺椁无声地沿着烛道缓缓移出,悬浮的魔法光晕是淡金色的,极其微弱,却稳稳地承托着那份虽并无实体,却重于千斤的悲伤。烛道两旁,身着黑衣的仆从们垂首而立,手中持着细长的引火杖。当棺椁经过时,他们便无声地俯身,用杖尖依次点燃那一根根苍白的蜡烛。
“噗,噗,噗...”
细微的燃点声接连响起,一朵朵暖黄色的火苗颤巍巍地亮起,起初明亮,随即稳定下来,笔直向上。它们连成两条微弱的火线,在这昏暗的天地间,为那棺椁勾勒出一条温暖的光之路。
按照常理,圣火城中的逝者理应安葬在教堂旁那片受祝圣的墓园里。高耸的圣像,每日的祷词,以及地下蕴含的魔力结界,据说不但能安抚亡灵,还能驱散邪秽,让灵魂获得真正的安宁。
但安妮的情况太过特殊,在洞穴中自焚而亡,先不说其身体的问题,光是于火中丧生,便会引来许许多多人异样的视线。毕竟生活在火神旁边还死于火焰,实在是令人难以不浮想联翩。最后,伊拉家做出了决定,将安妮留在家中。远离那些非议,待在她熟悉的人们身边。
这里是她出生,并短暂欢笑过的地方,或许也只有这片熟悉的土地,才能真正容纳她那无处栖身的魂灵。
因此,这场补办的葬礼,极尽私密与简约。家族没有邀请神父,只请来了一位来自城中教堂的普通执事。那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人,穿着朴素的圣袍,手中捧着一本厚重,边缘轻微磨损的白金色旧书籍。
他站在烛道尽头,事先掘好的小小黑玉墓坑旁,眼神平静而包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对那小小生命不幸逝去无尽哀痛。
随着那方黑色水晶棺椁到了近前,身着朴素圣袍的老执事缓缓抬起了手。他布满皱纹的手指轻柔地拂过手中书籍的边缘,苍老的嗓音随之流出,虽不洪亮,却仍令人感到庄严和肃穆。
“安妮·伊拉,今世之躯已归于火焰,洁净亦或酷烈,唯神知晓...”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经书泛黄的纸页上,念诵着先前便为其写下的祈福词句。他提到火神的怜悯,祈求来世的赐福与安宁,尽管在爱莉丝听来,对死在火焰中的人祈求火神的赐福这件事这有些怪怪的。
念诵完毕后他微微颔首,退至一旁。瑟琳娜与凯恩斯上前,后者的手似乎比平日僵硬,他沉默着,与妻子各执棺盖一端。两人对视一眼,那目光中交织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和麻木。
“咔”
棺盖缓缓合拢,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将那只旧玩具熊,那叠信纸和羽毛笔,以及那件承载着痛苦记忆的白裙,彻底封存在了幽暗之中。也仿佛,将一段来不及展开便匆匆结束的人生合上了书皮。
悬浮棺椁的淡金色魔法光晕微微波动,托举着它,平稳而缓慢地沉入那铺着光滑黑玉石的墓坑。一捧捧施加了永不凋零的昂贵白色花瓣由斯顿带领着几名最年长的仆人,用银铲默默填入。
随后,一块打磨光滑,沉重无比的黑色石板被魔法驱动着移来,严丝合缝地盖在了墓穴之上,将一切掩埋于地下。葬礼,至此便算草草结束了,少了些隆重,多了些仓促与避讳。
一直压抑着的宾客们这才解除了如鲠在喉的状态开始低声交谈,话语细碎间还带着叹息,谈论着安妮小时候的模样,谈论着发生在对方身上的不幸,声音压抑而谨慎。
他们在仆人的引导下,三三两两地转身,朝着主宅的方向走去,寻求一杯热茶或是一处可以暂时放松脊背的地方。人群渐散,草坪上只剩下伊拉一家,以及几名垂手侍立在不远处的资深仆从。
凯恩斯没有动,他站在那崭新的黑色墓碑前,背脊挺得笔直,却隐隐发颤。墓碑上简洁地刻着名字与生卒年月,再无其他。他双目通红,血丝密布,死死盯着那几行铭文。
风似乎终于又起了,吹动他鬓角过早出现的几缕灰白,也吹得他眼眶中蓄满的液体终于不堪重负,沿着紧绷的脸颊滚落,砸在胸前的黑衣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凯恩斯”
瑟琳娜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男人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转过头,视线掠过妻子担忧的脸,最终落在了静静站在一旁的愛丽丝身上。
看到那头金发和那双蔚蓝眼眸的瞬间,凯恩斯的神情出现了一丝复杂的恍惚。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只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仿佛数天滴水未进一般。
“爱丽丝...抱歉,我的孩子。你回家了,我们却没能第一时间好好欢迎你。学院的教师都跟我们说了,你做得很好。看到你变得...这么好,这么优秀,我总会忍不住想,如果安妮...如果她能平安长到你现在这么大,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他的话语磕磕绊绊还未说完,便哽在喉头,化作一声险些吸不上来的喘息。瑟琳娜闻言蹙紧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她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在丈夫的肩膀上拍打了一下,带着责备与心疼道。
“说这些做什么”
随即,她转向爱丽丝,目光柔和却坚定,语气郑重道。
“爱丽丝,你就是你。你是我们的女儿,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尽管她说的轻巧,却也曾在那些无法入眠的深夜,将眼前女孩的身影与安妮重叠。她心底曾不止一次地滑过这样的念头,但她用力压下了,并为此感到羞愧。
爱丽丝迎上她的目光,喉咙微微发紧,最终只是有些尴尬地低低嗯了一声。随后她移开视线,重新落回那块光洁的黑色墓碑上,心中思绪翻涌。
安妮,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一个仅存在于父母哀伤回忆中的名字,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爱丽丝对她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甚至难以想象她的模样。但此刻,站在这方新土之前,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自己如今能站在这里,拥有伊拉这个姓氏,享受这份真实的亲情与庇护,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安妮的不幸,让她得以分薄了原本可能倾注于另一个女儿身上的爱与关注。
这是一种残忍冰冷的幸运,让她心情复杂。
在瑟琳娜低声与凯恩斯说着什么之时,爱丽丝悄然垂下眼睫,将一丝意念沉入体内,尝试触动那份源于万骸归一的,与灵魂相关的力量。她集中精神,感知着脚下,期待着能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但...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空虚,甚至连一丝微弱的,灵魂曾经存在过的余温都感受不到。是时间过去太久,安妮的灵魂早已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还是她目前的力量太过弱小,无法捕捉到那可能极为微弱的痕迹?
爱丽丝不清楚,她缓缓收回意念,手掌缓缓握拳。
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涌上心头,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讨厌今日这弥漫在整个庄园,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死亡带来的空白与遗憾,是如此具象,如此具有压迫性。
要变强,这个念头再次变得清晰和坚定。不仅仅是掌握更多魔法,拥有更多力量,而是要触及更深层的东西。
“生死,和灵魂”
这个世界存在灵魂,万骸归一的力量让她也许是第一个能如此近距离接触生死的生灵。既然获得了这份力量,那么她就要好好使用它,虽然不知道这份力量最初的诞生究竟是好是坏。
但唯有一点是明确的,万骸归一的力量她探索的还不够,或者换句话说是对灵魂了解的还不够深。若是能够探明,或许能在未来避免类似的遗憾再次上演。
而这时,凯恩斯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他依然望着墓碑,眼神却从悲痛渐渐转向一种令人有些胆寒的恼怒。
“那些肮脏的,只知劫掠的畜生...”
他喃喃道,字字都咬着恨意,仿佛嘴中正咀嚼着仇人的血肉。
“神不去管,圣火城这么多年也管不过来,那么好,我来管”
“凯恩斯,你...”
“我赚了大半辈子的钱,才从那充满铜臭的奥瑞维亚搬到这来。本以为能安享晚年,但没想到没来得及看着我的儿女们长大,就先看到了这种东西”
瑟琳娜闻言有些愕然,而凯恩斯却猛地转过头,眼眶依旧通红,目光却锐利得骇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朝着一直静候在旁的斯顿招了招手。斯顿见状立刻上前,躬身倾听。
“去冒险者公会发布悬赏,一头兽人,或者哥布林,不论大小,不计品种,凭它们的头颅换取,一只五枚银币。不限量,长期有效”
他顿了顿,继续道。
“另外,以我个人名义,向城内卫队捐赠一笔款项,指定用于彻查和打击地下人口贩卖网络。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输送这些货物,又是谁在纵容这种悲剧一再发生”
瑟琳娜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是真的被丈夫话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庞大的手笔惊住了。
“凯恩斯,这...这会不会太冲动,太冒险了?而且五枚银币的悬赏,会不会...”
“我赚了这么多钱,现在连为此挥霍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吗!”
男人语气粗暴的打断了妻子的话,并因对方的不理解而在心中暗自神伤。瑟琳娜则微微愣怔,急忙摇了摇头解释道。
“不,我的意思是五枚银币,对于常年在荒野边缘讨生活,面对那些怪物的冒险者来说吸引力是否足够?或许,我们该先查查以往类似猎杀委托的行情,再做定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刚好卡在一个他们能为此积极行动起来的价格才有效,或者说要让他们抢着干”
凯恩斯怔了怔,看向妻子。瑟琳娜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没有反对,只有深深的共鸣与支持,以及属于商人那多年的冷静和盘算。
两人目光交汇,瞬间读懂了彼此未尽之言。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发泄,这是一场针对痛苦源头的,不计成本的宣战。悲痛需要出口,而财富与怒火结合,便能化为最凌厉的箭矢。
凯恩斯重重地点了点头,紧绷的脸部线条稍稍缓和,那是一种找到同盟的欣喜和找到方向的果断。
“你说得对,斯顿,悬赏的具体金额和守卫队的捐赠数额,稍后我和夫人详细商议后再定。先把风声放出去,让该知道的人知道,那群吃人魔鬼的嚣张日子该结束了”
斯顿闻言深深的鞠躬,强行忍下倦意道。
“遵命,老爷”
随后,凯恩斯与瑟琳娜便准备回房,沉重的步伐踏过草坪上零落的花瓣。爱丽丝也最后望了那光洁的黑色墓碑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她拉了拉那一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小手,想牵起一直安静待在身旁的米莉,一起离开这片气氛压抑的草地。
但这一拉,却感到了巨大的阻力。不是孩童闹别扭时的故意反抗,而是如同一块千斤重的巨铁一般,带着沉甸甸的感觉。爱丽丝有些疑惑地回头,视线顺着自己握住的那只小手向下不断移去。
“欸?”
她蔚蓝的双眼瞬间瞪大,瞳孔因惊愕而收缩。不只是她,一旁尚未完全散去的几名仆从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只见米莉的另一只小手,以及她的一只脚踝上,此刻正被深绿色的藤蔓紧紧缠绕。那藤蔓表面布满了尖锐的硬刺,令人心中生畏,仿佛仅仅是碰上一碰,就会被刺出许多小血珠。
然而,与这狰狞形态极不协调的是,藤蔓上竟疏落开着几朵颜色各异的花朵。它们看上去娇嫩脆弱,却仍在顽强的从藤蔓中破壁而出。
而继续往下看则可以发现,藤蔓深深地扎入米莉脚下的泥土,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钻出的一样。它们缠绕得极其用力,尖刺甚至微微陷入了米莉细嫩的皮肤,勒出浅红色的印痕,死死束缚着她。
而女孩右半边脸泪流满面,晶莹的泪珠不断滚落,棕黄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她还无法理解的感受。而左半边脸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种毫不相干的空洞,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安妮的墓碑方向。
米莉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更不懂发生在自己身体里的情感。她不明白,为什么墓碑上的那名字自己在此之前明明从未见过,可一旦意识到对方已经死亡这个事实时,就会感到一股强烈的心酸和发怵。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茫然失措,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感受到爱丽丝的拉扯和众人的目光,她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爱丽丝,又缓缓移向闻声骇然回头的凯恩斯与瑟琳娜。
“姐姐...爸爸,妈妈...”
她看着家人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担忧,更多的泪水从右眼汹涌而出,而左眼却依旧干涩。她似乎努力想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最终还是用充满疑问的颤抖的声音问道。
“安妮姐姐...我想知道多一点,关于她的事情...可以吗?”
她的小手按着自己抽痛的心口,随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两眼一黑的晕了过去。
触极生花:自身的任何情绪到达极致时,将持续消耗体力以自身为中心开始在周围飞速的生长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