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天上，是否还有跟您一样的存在？”
“天上？”
爱丽丝抬起眼，忐忑的问出了第三个问题。闻言的赫菲莉娅微微一愣，这是爱丽丝第一次看到对方脸上出现意外的表情，不知是好是坏的她心跳又加速了几分。
火神捏住自己光滑的下巴，眉头罕见地微微蹙起，眼中也流露出了些许回忆往事的神情。
“唔...让我想想。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那时候这座城大概还只是一些木材草料，我因为太无聊确实突发奇想上去看过一眼”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么用词才能让爱丽丝理解，随后说道。
“那里确实有一个地...天方？挺空旷，也挺干净的。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有一些自己在那儿生，自己在那儿长的稀奇东西”
她似乎觉得土生土长这个词不够贴切，摆了摆手，改口道。
“用人类的话说大概是云生云长？反正就是那么些东西，自得其乐，跟下面的热闹没什么关系”
爱丽丝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赫菲莉娅似乎被她的专注逗乐了，红瞳里跳起一小簇火光。
“不过，倒是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儿可以跟你说说”
她向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秘密一般。
“那帮早就消失差不多的伪神里头曾经有个特别能忽悠的家伙，大概是吹牛吹到自己都信了，整天跟它的信徒念叨天上才是归宿，它来自天上之类的梦话”
她耸了耸肩，宽大的斗篷随之滑落一点，露出更多火焰般的发丝。
“结果那帮信徒还真就深信不疑，鼓捣出了一个...啧，怎么说呢，挺倾尽心血的升天仪式。折腾得轰轰烈烈，最后居然真把几十号人连带着那座他们觉得最神圣的石头山尖，一起给送上去了”
赫菲莉娅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诞和些许嘲弄的复杂表情。
“哈，估计那家伙自己都傻眼了，自己就是随口哄哄，骗点信徒和供奉，哪想过凡人真能这么实在？所以说啊，永远不要低估凡物的信仰心，也要分清什么是虔诚，什么是愚昧”
她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介于嗤笑和叹息之间的气音。
“总之，后来再也没动静了，天上那么冷清的鬼地方接收了这么一份大礼，也不知道是接受，还是嫌弃”
她抬眼，见爱丽丝听得入神陷入了深思，便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把女孩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这事你要是真好奇，倒也能查到。当然，不是酒馆里的瞎话，是正经八百刻在人类的纸上的记录。名字我不知道，反正是距今大概七千多年前。对人类来说，算是很古早很古早的时代了，要查人类的记录恐怕会很难，所以我建议你直接去查你们龙族的历史”
就在这时，吧台那边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那个魁梧如山的老板手里端着两个硕大的，边缘有缺口的木杯，正慢吞吞地朝她们这阴暗的角落走来。浑浊的，泛着褐色泡沫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荡，带来一股浓烈发酵过的麦芽和某种苦涩根茎的气味。
赫菲莉娅顺手从老板粗壮的手指间接过了那只硕大的木杯，抬起手臂微微仰头就着翻涌的褐色泡沫，咕咚饮下老大一口。些许溢出的酒液顺着她白皙的下巴滑落，从脖颈落到锁骨处，那股褐色才消失不见。
赫菲莉娅似乎对此浑不在意，只是满足地咂了咂嘴，被酒液浸润的嘴唇在昏光下显得愈发红艳。
爱丽丝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另一只木杯，杯口比她张开的手掌还要大上一圈，粗糙的木纹清晰可辨。里面棕褐色的液体正不安分地翻腾着细密的气泡，那股刺鼻的气味也在此刻更加直接地冲入鼻腔。
她犹豫了一下，学着赫菲莉娅的样子，藏在衣服里的手臂悄然覆盖上一层极淡的黑鳞，力量微涌，稳稳地单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杯子。冰凉粗糙的木质感透过肌肤传来。她定了定神，学着对方的样子，单手举杯试探着凑到唇边，闭眼仰头。
预想中呛人的苦涩并未袭来，首先盈满口腔的，是无数细碎气泡在舌面上接连迸裂的微麻又清爽的触感，带着一股类似烘焙过的谷物与焦糖混合的香气。
紧接着，一股温和中带着些许果酸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直到落入胃中，一股醇厚扎实的，属于小麦啤酒的独特回味才慢悠悠地升腾起来，并不浓烈，却让整个口腔和鼻腔都充满了新鲜的麦芽芬芳。
“咳咳...嗯？”
爱丽丝放下杯子，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这味道和咖啡汽水颇有几分神似，但尾韵更加绵长扎实。初见的古怪印象被这意外的口感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的感觉。
赫菲莉娅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见到女孩的此状时才把眼睛弯成了愉悦的弧度。她舔掉唇边一点泡沫，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泡沫撞在杯壁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不赖吧？这家店的手艺可是经过时间考验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随即又染上了些许怅惘。
“从塞莱斯特利亚还只是雏形的时候，这家店就在了”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沿，目光投向吧台后那道沉默如山的身影。
“那时候我一时兴起，在那些小家伙们面前弄了一场又一场壮观的表演”
她嘴角微翘，似乎回想起了某个有趣的画面。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若海若浪的小把戏。具体是稍微放松一些我对自己力量的压制，之后把附近火精灵和亲火的微精灵们全部吸引过来或者现场造一些，再让它们全都挤在天空里随着火浪一下又一下的欢呼雀跃，尤其在晚上，更加壮观。只不过可惜，某人怕我一高兴又把整个城都变成灰烬，现在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谈到糗事的赫菲莉娅毫不在意，微笑着又灌了一大口酒后继续道。
“当时人群里有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眼睛瞪得比谁都亮。可能是把我当成许愿类型的了，在表演快要结束时他朝我很认真的喊着，说自己以后要开一家酒馆，一家能开遍世界各个角落，让所有赶路的人，疲倦的人，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人都能坐下来喝一杯，歇歇脚的酒馆”
说完后，赫菲莉娅突然嗤笑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相当有趣的东西。
“我那时候觉得挺有意思，就随口应了声好，大概还顺手给了他一点点好运”
赫菲莉娅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足以改变一个凡人命运轨迹的赐福对她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后来，我看见那招牌一次比一次显眼，店也一家接一家地开，又一家接一家地关”
她的目光落回手中半满的酒杯，里面的泡沫正在缓慢消融。
“生意起落，家族传承，时代变迁。轰轰烈烈过，也冷冷清清过。传到眼前这位...大概是第四十九代了吧。最鼎盛的时候，这家店几乎开遍全城的每个角落，现在嘛，你也看到了，就剩下这最后一家，窝在这条最不起眼的巷子深处”
她用下巴朝老板的方向点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随后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喉间发出轻微的吞咽声。放下杯子时，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上浮现出了令爱丽丝感到紧张的愁容。
“过去，还真是个怎么怀念都怀念不够，却又怎么也抓不回来的东西”
她轻声叹息，那叹息里没有多少悲伤，更多的是淡然。
“看着曾经鲜活的面孔一代代化为尘土，看着那些人熊熊燃烧的愿望一颗颗陨落，最后只剩那么一点微光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你那些东西曾经存在过...这种滋味，你们龙族没有寿命的桎梏，大概很快你自己就能体会到了”
“啊哈...这样啊”
她抬起眼注视着爱丽丝，那里面映着油灯摇曳的光，也映着女孩有些怔愣的脸。
“好了”
赫菲莉娅忽然拍了拍手，将木杯随手放在了桌面上。她脸上重新扬起那种狡黠与明快的笑容，赤红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灼灼发亮。
“你问了我三个问题，现在也该轮到我了吧？”
不等爱丽丝回应，她便从长凳上轻盈地跳了下来，站定在粗糙的木地板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用左手抓住了右臂，纤细的手臂也向上伸展。腰肢前弯，骨骼发出几声细微的咯咯声。那身原本裹得严实的灰色旧斗篷随着她的动作，被她毫不留恋地用手指勾住边缘，随手一扯。
“唰”
斗篷滑落，在空中时便开始从边缘处燃烧，直到快要坠地时整个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爱丽丝的呼吸微微一滞，不是被斗篷消失的画面所震撼，而是那斗篷之下与她的印象相距甚远的穿着。
那具娇小身躯的被一层质感细腻的反光白布紧紧的包裹着打底。随后是一件淡红色的厚重长裙，下摆几乎就要沾染到地，而衣料的边缘则出现了淡淡的，仿佛灼烧一样的痕迹。
若往上看，而腰部两侧快要到达大腿根部的空白的，和其露出的锁骨与光滑的肩膀。火光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流动，隐隐泛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此刻，眼前这位给人印象相当直接和可怕的神明，倒有了几分公主的气质。
“总是坐着，骨头都要生锈啦...别在意这个，每个躯体都有一件绑定的衣服，这件可不是我挑选的哦”
赫菲莉娅活动了一下脖颈，脚尖轻轻点地高高跃起又缓缓落下。
“这里太小了，根本转不开身，我们换个地方吧”
她转向爱丽丝，带着一种天经地义般的任性道。
“你可是喝了我请的酒，算是接受了我的招待哦？那么，陪我去稍微活动一下，应该不会拒绝吧？”
“啊，我...”
爱丽丝还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意见，就忽然看到赫菲莉娅对着她嫣然一笑。紧接着，爱丽丝的视野便骤然扭曲模糊。
仿佛黑暗降临了一般，女孩的视线骤然变暗。但同时，也有许许多多半透明的炽金色光痕在眼前掠过，像夏日热浪蒸腾时扭曲的景物，又像近距离注视火焰内核时那种跳跃的感觉。
鼻腔里残留的麦酒香气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每次呼吸都能感到喉咙和肺部那令她微微刺痛的热度。脚下的坚实感消失了，身体仿佛突然失去了大地的依托，在轻柔地下坠，又像是在悬浮。
失重感攫住了她的大脑，心脏猛地一提。
“危险”
本能想要尖叫起来，皮肤下的黑鳞也应激一般的破体而出，龙化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只有彻底展露力量，展现出她讨厌的那副模样，才能获得哪怕一丝的安全感...
但就在力量即将涌出时，残存的理智却突然爬上心头。对面是神，是动念间或许就能让真正的巨龙也化为灰烬的存在。此刻任何带有反抗意味的举动，都可能被解读为挑衅，从而激起她更多难以预测的行为。
现在唯一的目标，是在这位随性神祇的玩闹中活下去。并不是要讨好，更多的是要向她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和威胁，或者实在不行时讨一条生路。
念头清晰，爱丽丝死死咬住下唇，将涌到喉咙口的惊叫和沸腾的力量一起狠狠咽了回去。覆盖皮肤的黑鳞悄然隐没，紧绷的肌肉强迫自己放松。她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细微尖锐的痛楚来对抗本能的恐惧。
她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这失控般的感官，任由那炽金色的流光在耳边发出嗖嗖的声音，也任由失重与微灼的气流包裹全身，像一片真正无力的落叶，坠向未知的彼方。
就在爱丽丝紧闭双眼对抗恐惧时，在某个她无法感知的地方，赫菲莉娅正静静地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她。
那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进行更直接的读取情绪。她能感受到爱丽丝皮肤下那躁动一瞬便强行蛰伏的魔力，也能感受到喉间咽下的惊喘，与那逐渐放松的身体。
赫菲莉娅微微偏了偏头，火焰般的长发在不存在的气流中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她那总带着几分戏谑与随性的红瞳里，此刻多了一种颇感兴趣的欣赏。
“真令人意外...”
这小家伙，明明刚才还怕得要死，本能的就要尖叫着露出爪牙，却硬生生把一切都压了回去。这算是勇气，还是对她的信任？
只不过不管是什么，赫菲莉娅都很受用。那种一旦突然身处危险之中就把自己一切的礼仪，技能和天赋全部忘掉的家伙，她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懦弱和恐惧在她的眼中，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龙族身上的。
简单的来说，若是方才这条小龙展现出了惊慌失措的丑态，赫菲莉娅可能当场就对她失去了兴趣，直接丢出城或是把她烧成灰烬。
“千年来遇到的唯一一只龙族，还算是不错”
赫菲莉娅满意的笑了笑，随后小手一挥，将周围的黑暗尽数驱散。一点白芒点破黑幕，随后如初阳东升一般慢慢的照亮了爱丽丝的整个世界。
